第二十五章:良師
燕王宮,溫砌陪燕王慕容淵下棋,慕容淵說:“如今西靖與孤竹、屠何等忙於爭戰,倒是為我大燕換來這太平景。此一役,卿功不可沒。”
溫砌眉眼低垂,說:“陛下,微臣對陛下提及的事……”
慕容淵眉頭微皺,終於說:“你提到的左參軍,孤看還是過於年輕,就留在你邊多曆練幾年。”
溫砌說:“陛下,微臣戍邊多年,思想已然保守固化,軍中正是需要新鮮之時。此人……”他話未說完,慕容淵已經開口道:“你的意思孤並非不明白,隻是畢竟是兒,過兩年總是要嫁人的。我大燕國還不至於需要人上戰場的地步。依孤看來,那個許瑯就不錯嘛。”
溫砌略略歎氣,知道不是爭論的時候。慕容淵說:“好了,孤也到了這個年紀,如今外邦並無再犯我大燕之意,這些事,就留給太子他們心去吧。”
溫砌知道自己再想說什麽,也是不能了。這位燕王跟他一樣,年紀大了,他一心隻想守,維持如今的安穩。老驥伏櫪,壯誌已泯。
等到出了宮,他徑直到了兵曹,卻不見左蒼狼。找兵曹司一問,發現頭天晚上本就沒有回來。一直到辰時初刻,左蒼狼從外麵進來,溫砌方問:“昨夜又去了哪裏?據我所知,你在晉並無親人。”
左蒼狼沒有瞞他,直接就說:“許久不見二殿下,前去探。”溫砌一滯,說:“陛下與太子殿下,對你都寄予厚。現在大燕正缺能征擅戰的將領,你前途無量。有些事,還是要多多打算。”
左蒼狼哪會聽不懂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卻沒說話。溫砌又說:“我守城數年,膽子已經不像你們年人這麽大。太子在軍中,也並沒有臂膀。二殿下縱然才智出眾,但儲君與殿下,終究還是有區別。若是將來……儲君繼位,而你倚重的話,你想要護佑的人,也當安全無虞。”
左蒼狼不敢多說,他又提到了陛下和太子。這次幾乎已經將話完全挑明,隻有說:“屬下願聽從溫帥差遣。鞍前馬後,無有不從。”
溫砌還想說什麽,但張了張,終究還是沒再多說,隻輕聲歎:“返回駐地吧。”一行人起行前往西北大營,左蒼狼跟在溫砌後,同許瑯等人並肩。
一路之上,與許瑯談笑風生,中途到客棧吃飯,還跟溫砌的親衛喝了點酒。溫砌是個何等細心的人,當下發現他不在軍中的這些日子,左蒼狼跟營中兵士已經相當稔。
一路回到西北大營,左蒼狼就問:“溫帥,接下來我做什麽?”
溫砌想了想,說:“宿鄴城西有一片菜圃,還建有圈舍,養著豬羊,你若有閑暇,可以照管。”左蒼狼臉上的表慢慢凝固,似乎以為自己聾了,又問了一遍:“啊?”
溫砌忍著笑,說:“如果你不喜歡,也可以跟諸葛錦他們一起去種樹,宿鄴風沙大,植樹種草,可以防風。”
左蒼狼想了想,仍然說了一個是,然後轉頭出去。
初軍營,是跟慕容炎一起。剛到營中就遇上北俞和大燕的一場殊死決戰。然後又正好是西靖等各路聞風而,是以雖然從軍時間不久,卻到底也經曆過山海的大場麵。還以為營中日子一直就是這樣的呢。
這會兒走到宿鄴城西,這裏果然有一排圈舍。夥頭兵正在煮一大鍋黑糊糊的東西。左蒼狼走過去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麽?”
軍中就隻有一個人,大家都知道。夥頭兵立刻行禮:“報告參軍,這是豬食!”
左蒼狼挽起袖子:“讓我來試試。”
夥頭兵急了:“參軍折煞小的了,這種活怎麽能由您來幹呢!”
左蒼狼不管,提著一桶豬食來到圈舍旁邊。豬圈當然臭,但是又不是生慣養的大小姐,這些不算什麽。往食槽裏麵一添食,幾頭豬就爭先恐後地跑過來。
左蒼狼覺得還有意思,不由了那幾頭吃得正歡的豬。豬忙著搶食,並沒有理。站在旁邊,但見風沙拍打著樹皮、幹草搭的圈舍,夕將沉未沉。
突然又想到晉城,不知不覺,又想到城中那個人。
左蒼狼在宿鄴的營中,一呆就呆了兩個月,時間如流水。而為參軍,每天的工作就是……種地、養豬、種樹。每日裏最高興的是,就是城中哪裏的百姓丟了豬羊牛等等,因為可以跟袁戲等人下注能不能找回來……
一日如此沒什麽,日日如此,左蒼狼就傻了。
而溫砌,他為一個大元帥,每日裏除了研讀兵書,就是練士兵。再然後就是種田、澆地。偶爾聽村民聊聊收、民、民間趣聞。
慕容炎來前去後,他幾乎沒有幹過任何一件稍微點臉的事。偶爾出去打獵,他所獲甚至不如手下的小兵。這哪裏像個大元帥,簡直就是個村長!
左蒼狼雖然年,但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即使不是修羅,至也不能是村姑吧?可見識過慕容炎的排場。慕容炎為一個失寵的皇子,人家出則結駟連騎、則焚香列鼎。溫砌倒好,堂堂一個大將軍,居帥職,植樹澆水時赤膊上陣,回來累了倒頭就睡。
手下全是武人,別說沐浴薰香了,能記得洗個腳就是阿彌陀佛。左蒼狼對他實在是談不上什麽尊重,先敬羅後敬人是人的天。看慣了慕容炎,對於這種糙的武人,尊敬不起來。
好在因著是子,有獨立的營帳。平時種地送水,晚到些也無人說什麽。但終日幹著這些事,有時候忍不住,也會詰問:“溫帥,你好歹是個元帥,哪怕教我點武藝也好啊!”
而溫砌總是搖頭:“你乃二殿下親自指點,箭技,武藝手我無可相授。”
左蒼狼不死心:“那你教我點兵書。”
溫砌失笑:“兵法之道,豈在書上?”
左蒼狼便會發怒:“兵法之道既不在書上,溫帥為何日日研讀?”
溫砌笑容便更明顯一些:“閑來無事,學幾句高談闊論之言,顯得我這個元帥更有學問而已。”
左蒼狼:“……”
年熱,呆不住,沒事就出城抗擊遊匪。宿鄴城西與西靖接壤,北鄰北俞故地,平素異族匪類橫行,殺人越貨的事兒在這裏早已是司空見慣。以前兵一追剿,他們就逃往西靖和北俞,追捕一直非常困難。
左蒼狼閑著沒事,如同貓抓老鼠,天天蹲這夥匪類。袁戲他們開始覺得無聊,後來就跟一起蹲了——遊匪上有錢啊!一些找不到失主的金銀還不是納了自己的腰包。
時間一長,營中諸將領開始主剿匪,專撿不需要當值的日子,帶上幾個兵士在宿鄴的集市上蹲等。大家都知道馬匪有利可圖,耐出奇地好。漸漸地,宿鄴這座邊城開始真正做到了路不拾、夜不閉戶。
於是就無匪可捕了。
左蒼狼日裏在軍中閑逛,溫砌不允許手日常練等軍務,但是每一個清晨,隻要軍號一響,必會起床。西北的冬天冷得要命,可不會錯過任何一次練。
溫砌從來沒有管過,每次將領點名也都不會將列在名冊之中。可就這麽默默地存在,的在風沙的侵蝕之下漸漸不複以往的白皙細,反而變了野的麥。和這裏的老兵一樣學會了賭錢,學會喝辛辣的老酒,甚至學會了聽他們講各種各樣的葷段子。
這一天傍晚,左蒼狼跟鄭諸等人打獵回來,拎了一隻兔子經過宿鄴城關,仰頭看見溫砌站在城頭。上了城牆,走到烽火臺旁:“溫帥?你在這裏幹什麽?”
溫砌說:“看看這個地方。”
左蒼狼也跟著了一眼,前麵就是馬邑城,馬邑城過去,就是白狼河了。沒有什麽樹木遮擋,黃沙漫天。問:“看了這麽久,不厭煩啊?”
溫砌微笑,轉問:“你在這裏也呆了不日子了,厭煩嗎?”
左蒼狼舉了舉手中的兔子:“說真的,無聊的。”
溫砌笑意更深,問:“有沒有想過回去?”
左蒼狼立刻有些警覺,問:“溫帥又要趕我走嗎?憑什麽啊,我又沒違反軍規!”
溫砌轉頭,再次瞭邊城斜,說:“你不懂,這種乏味的平靜,對於為將者而言,有多難得。”
左蒼狼笑得毫無誠意:“我是不懂,我隻知道我在二殿下手下是得一手好箭,來到這裏是喂得一手好豬。看,這兔子不?晚上烤兔子。”
溫砌笑得不行,突然問:“如果今天站在這裏的是你,你會怎麽辦?”
他猝不及防突然問,左蒼狼有點發愣,半天才問:“什麽?”
溫砌轉頭盯著看,他知道已經聽懂了他的話。左蒼狼想了想,說:“西靖強大,他早晚會吞得大片俞地,到時候,大燕幾乎在它與孤竹、屠何等部的包圍之下。現在的安寧隻是表象。”溫砌沒有話,想了想,說:“我覺得,此時我們公然拒絕向西靖納貢,轉而將金銀分為兩份,一份贈給孤竹,一份贈給屠何。”
溫砌挑眉,左蒼狼說:“這筆金銀數額巨大,無論是孤竹還是屠何都不會舍得退還。可如此一來,西靖必然大怒。與兩部加深嫌隙。而它又兩部牽製,短時間不會攻打燕國。孤竹與屠何垂涎大燕歲貢,無不期盼大燕歸順自己,西靖國之前的上邦待遇。他們一定會互相提防,轉而向大燕示好。如此一來,大燕一則擺西靖臣屬國之辱,二來,可以從屠何、孤竹獲得許多好。三來,完全於主地位。稍加時日,或可使屠何與孤竹攻靖也說不定。”
溫砌深吸一口氣,終於問:“你師從何人?這些東西,究竟何人所授?可是白帝嗎?”
左蒼狼說:“小時候在山間打獵,慢慢總結了一些捕的經驗。後來在孤兒營,看過幾本戰策,但是我識字不多,半懂不懂。”溫砌目明顯存疑,左蒼狼聳聳肩:“溫帥不要小看打獵,不能流、難以掌控的野都能捕獲,何況是有有求的人。”
溫砌複又向那片風沙的城郭,許久,說:“我那裏也有一些兵書,許久不讀,隻怕發黴生蟲,你有空幫我曬曬。”
“啊?”左蒼狼一愣,轉而才興高采烈地道:“好!”
溫砌乃是將門之後,溫行野的父親是大燕的開國功臣,溫家幾代一直輔佐慕容氏。他收藏的兵書,許多都是散佚的孤本。
左蒼狼將其搬出來晾曬,溫砌有時候與紙上清談,有時候解釋一些晦之。左蒼狼雖然機敏,但是學識不足。好在虛心,兵書再如何,總比喂豬種樹、找貓找狗有意思啊!
找到了其他的樂趣,溫砌反正閑著,沒事便坐在邊,看讀書。
溫砌對左蒼狼青眼有加,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但是沒有任何關於他倆的風言風語,溫砌在西北營中帶兵已經八年,八年以來,他如同一個慈藹的長者。
營中再桀驁不馴的兵士,隻要他一個眼神,立刻就會低頭。
左蒼狼對他執以師禮,這個人,越跟他接,就越能覺到他的魅力。那無關乎男,他如深不見底的海洋,儒雅而包容,不見鋒芒卻經得住任何風浪。
開始明白為什麽溫砌可以守得住宿鄴城,他如同燕軍的信仰,這裏山高皇帝遠,燕王隻有一個王的名頭,他才是燕軍的靈魂。
晚上,帳中,溫砌接到了慕容淵的回函,慕容淵拒絕了將送往西靖的歲貢平分給孤竹和屠何的建議。一麵是擔心西靖一怒之下舍俞國舊地奔大燕而來,一麵則是憂慮孤竹和屠何會從此嚐到甜頭,覬覦大燕。
溫砌提筆蘸墨,想要修書,寫了兩個字,又將信紙碎。然後他開始寫一封家書,左蒼狼就站在他後,雖然知道看他人信件不對,卻忍不住好奇。
溫砌已家多年,但是常年在外,妻兒俱在老家臺。
因著父親溫行野早年戰傷,如今行走不便,家裏更是不能離人。所以他的夫人素茹也幾乎從來沒有來過軍中探。然而溫砌經常會寄些書畫、玩回去。每月的家書也從不落下,足見夫妻二人和睦。
左蒼狼沒有說話,溫砌卻突然說:“我有兩個兒子,以軒十歲,以戎四歲。”左蒼狼嗯了一聲,溫砌繼續說:“我與他們有兩年多沒見了。上次見麵,以戎還不會說話。”
左蒼狼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些,溫砌很跟聊私事。想了想,問:“溫帥不想他們嗎?”
溫砌說:“想,可是邊關苦寒,將士們都是孤在外,我豈能例外?而且……我並不希家中老涉及朝中紛爭。”
左蒼狼不說話了,溫砌說:“所以你知道嗎,如果再往下走,那麽你選的這條路,將有多麽艱辛且孤獨。”
左蒼狼神慢慢凝重,輕聲說:“願沙場撒,荒城戍邊,若天可假年,終老於山野田園。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隻會覺得榮幸。”
溫砌複又低頭,繼續寫那封家書,良久喃喃說:“那時候,我大約可以回去了。”
他一筆一劃,寫下邊城的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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