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蜷在地毯上，是被兩名警衛推進來的。

　鎖門的機械音從后傳來，江眠的腦子一團漿糊，完全麻木了。強烈的電依舊殘存在他視線激越閃爍，痛得他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事。

　他捂著裂的太，勉力下防護頭罩，跌跌撞撞地滾進盥洗室，猛地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接著一頭扎進洗手池，等待悉的刺痛淹沒自己。

　西格瑪研究所防守嚴，它的生活用水尤其特別，里面不知道加了什麼引發過敏的化學質，其他人還好，只有江眠，時間稍微長一點，都會像是被高濃度的消毒痛苦灼燒過，洗漱也必須使用純凈水。

　但是江平走了，再沒有人會關注他的自殘行為。冰冷的涼水劈頭蓋臉地沖刷下來，沒過鼻梁，江眠張大，跪在水池邊深深吸氣，他的肺葉干涸，有種不由己的焦。

　水使他冷靜，即便它們很快就會熱烈地燃燒起來，在他的皮上跳躍刺，但短時間，他確實好了許多。

　青年的頭發打了，松散地飄在側邊的水面，睫亦沾滿細碎的水珠。回到悉的閉空間，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眶發紅，淚水先于過敏反應，滾燙地沖開面頰。江眠把臉埋在水中，無聲地哭了起來。

　自由的生命憑什麼要遭這種折磨？拉珀斯不屬于這里，六年前的那條人魚同樣不屬于這里，他們全都是被人的一己私所捕獲，然后強行關押在這里進行榨取研究的——就好像他們不會哭，不會笑，不會疼，也不會說話一樣……

　從腥中得來的永生，人造的畸形仙水，什麼樣的人才會興高采烈地痛飲它？

　江眠曾經和江平據理力爭過，然而江平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說：“我的家命，包括你的家命，都是做人魚研究得來的，你不想干嗎？好啊，話放出去，明天咱爺倆就得被套著頭決，尸再拖出去喂鯊魚。你跟我講理想，講公義講道理，誰跟我們講怎樣活？”

　江眠無法反駁養父，但他知道這是錯的，他在心里始終堅持這是錯的。江平經常在私底下哀嘆他是正確的傻子，傻子就傻子吧，正確的傻子總比錯誤的聰明人強得多。

　直到今天，他再次眼睜睜地目睹了研究所針對人魚的惡行，并且比上一次暴烈了十倍不止。

　江眠想尖，想遠遠逃開，想沖出去砸碎這一切，無時無刻不期盼著一場報應不爽。痛苦的怒火猶如巖漿，脹滿了他孱弱多病的軀。這個冷酷的、堅如鋼鐵的地方，始終在強地他正直卻脆弱的道德觀，試圖把他也塑造一個可以對殘酷的迫害無于衷，然后愉快按下電擊按鈕的人。

　江眠心余而力拙，每和它撞一次，就遍鱗傷一次。抑的憤怒無可去，唯有在心底苦苦燃燒，折磨自己。

　不，他的嚨連著胃一塊搐，呼吸急促，氣管猶如暴沸，心跳也太快了，幾乎在猛砸他的腔……不。

　池水開始在他的皮上變燙，江眠只能用全力把自己推倒在地，過敏反應要來了，再不離開洗手臺，等不到明天，他的臉就會腫得像被一窩馬蜂蟄過。

　好，現在吸氣、呼氣，保持相同的頻率，吸氣、呼氣，然后開始數數，從一到三。

　一、二、三……好的，接著再從一數到五，注意保持呼吸，不要中斷，不要再像上次那樣，被迫發強烈的心絞痛了……

　再然后，找出五件你能看到的東西，四件你能聽到的東西，三件你能到的東西，兩件你能聞到的東西，以及一件你最喜歡的東西……沒關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沒問題的……

　江眠知道，因為目睹了活電擊的酷刑，時隔數月，他再次驚恐發作了。

　五件能看到的東西，瓷磚、門框、立柜、立柜上的香皂盒、香皂盒里的香皂，那是他最喜歡的海鹽香；

　四件能聽到的東西，風聲、呼吸聲、洗手臺上的滴水聲，還有，再想，不要忘記呼吸……還有心跳聲，對，心跳聲；

　三件能到的東西，冷而涼的瓷磚、又冰又燙的水流、他黏的袖口；

　兩件聞到的東西，研究所的生活用水，它們有刮鼻的消毒劑氣味，魚的腥氣也算一樣，隔著手套，那味道似乎依然殘存在他的指間；

　以及，最后一件最喜歡的東西。

　隔著口袋，江眠攥住了里面的舊鋼筆，那是江平生前的，現在，也只剩下這只鋼筆還陪著他了。

　吸氣，呼氣。

　他的雙臂和肩膀在剛才的掙扎中擰傷，此刻正火辣辣地發疼。強力壯是研究所警衛的基礎配置，要江眠反抗他們，無異于以卵擊石。

　吸氣，呼氣。

　好的，沒問題，你沒事的……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心跳漸漸平復，江眠才試著一點一點地坐起來。

　倚著洗手臺靠坐片刻，他抬起發抖的手，吃力地往下撕扯汗的防護，褪到腰間時，江眠慢慢扭頭，瞥了一眼，看到四道紅紫的指痕凹陷在他的大臂上，肩頭和鎖骨也有鉗制的印記。

　他的皮從來蒼白，又是易留疤痕的質，這一肩的淤青因此顯得分外目驚心，沒有一個來星期，怕是消不下去的。

　江眠無打采地瞄了片刻，復又轉過頭，不為所地盯著地板。

　他該做點什麼？

　他拿起紙巾，吸干臉上的水，手指依然難以自抑地不住哆嗦。

　比起研究所里那些心理強大、演技湛的同僚，他本就是有點自閉傾向的格，就不擅長遮掩緒。今天徹底失控了一次，又引發了嚴重的實驗事故，很有可能就這樣被法比安踢掉近距離接人魚的資格……

　按照加項目的條件，江眠不需要負責拉珀斯的安和喂食，還需要破解江平的智庫。實驗站亟待有切實支撐的研究數據，與他們目前的進度相結合。

　——假設他不再是人魚的飼育員，那麼江眠等于被排出了項目的核心圈，他的職責只剩下攻破智庫，得到江平生前涉及人魚石板書的研究資料。

　這個結論無疑是可怕的，江眠呼吸漸緩，皺眉思慮。

　首先，江平的智庫豈是說破就能破的東西？這必然是一個艱苦漫長的過程。等待的時日里，但凡有人在拉珀斯上取得了實質的進展，那麼江眠的價值都會一再貶低，直至完全無用。

　屆時，他的境將非常危險。

　其次，人魚的安危，是他目前唯一切關心的問題。江眠肯鋌而走險，冒然加德國人的研究組，目的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六年前的結局不至于重現。

　萬一他這麼快就出局，那爭取進來又有什麼用呢？

　是我太魯莽了，他懊惱地責備自己，是我太沖，太稚，如果我當時能忍住……

　可捫心自問，他當時真的忍得住嗎？

　江眠捂住了臉，他知道，再來一百次，一千次，他的做法還是一樣的。實驗過程中的意外本來就無法避免，何況拉珀斯不是死，他是一條了傷，強迫關押在陌生囚牢里的人魚。他甚至沒有攻擊江眠，那真的只能算有點應激。

　這種不合理的酷刑，除了要摧毀人魚的意志，使它屈服之外，江眠找不出別的理由。

　他沮喪地垂下頭，疲力竭，一團，從到心靈，沒有一是不發痛的。

　·

　與此同時，實驗站部一片寂靜，沒人愿意開口。

　瞬間通過觀測室的電流強度，足可以跳斷一個市區的電閘，讓深夜的衛星地圖突兀地空缺出一塊，可那條人魚仍然完好無損地漂在翻滾沸騰的水中，瞼封閉，貌若譏諷。

　——不，其實它并不是完全沒有到傷害。

　仔細看看，人魚原先隨波飄的長發扭在一起，猶如蜷曲的海蛇，纏繞在它的后背、腰間、小腹。為一條長超過三米的大型人魚，它的魚鰭寬闊如綢，稱得上一句華，待到電擊罰過后，那些的鰭條全部簇在了鰭刺，以及尖銳的附肢骨骼上，從遠看，便如環繞的刀鋒荊棘，拱衛著魚尾焦黑翻卷的傷口邊緣。

　……可是，這算什麼懲罰？它上的傷還是之前在抓捕時造的，難道高電就只配給傷口上個？

　在場的研究人員無不到訝異，泰德著筆，尖端僵持在雪白的紙面，凝了一點墨的深。

　這時，人魚突然睜開眼睛，它抬起頭，目穿過明的屏障，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實驗站的舷窗上。

　它慢慢咧開薄，展示利齒，出的笑容近乎天真無邪——令人骨悚然得天真無邪。

　法比安瞇起眼睛，手臂立刻前探，就要拉下第二個閥門開關。

　“可以了。”年長的學者沉聲制止，他的眼神落在人魚上，亮起近乎狂熱的欣喜，“法比安博士，還請不要宣泄私人緒，你剛才的行為已經十分不妥。不說失敗的懲罰系統，人魚是等級森嚴的群居生，你當著它的面下令攻擊它的飼育員，有沒有想過對后續研究的影響？”

　法比安的手抓在開關上，輕地說：“布朗博士，我們都看見了，是飼育員造了實驗品的緒波，這點上講，江眠完全不合格。當然，我不否認，今天的事同樣揭示了我的錯誤，我低估了這頭皮糙厚的畜生。我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另一名整齊梳攏著銀發的學者溫言話：“就讓年輕人專心破譯石板書吧，那本來就是他父親的產。”

　“希下一個飼育員能夠達到你所要求的標準。”布朗博士不為所，“我們有時間，但并不充裕。”

　“我們會的。”法比安微微一笑，“依照之前的況看，實驗品大概率仍于‘好奇——觀察’的階段。也許，我們可以得出初步推論：一個行為與氣息都溫和無害的人，很容易就能獲得它的信任。”

　“但愿吧。”布朗博士咕噥道，“但愿吧。”

　當天傍晚，江眠食不下咽，勉強吃了點東西，他便想找機會再去看看人魚。

　況可能比他猜測的還要嚴重一些，兩名警衛直接調至他房間所在的走廊巡邏，看到開門的江眠之后，更是主上前，詢問他有什麼要求。

　江眠深深呼吸，小聲說：“我能……”

　才說了兩個字，警衛就果決地打斷了他：“抱歉，江先生，我們已經得到指示，您可以要求取得任何有助于‘翻譯工作’的資源，只是不能靠近觀測室。請問，您有什麼需求？”

　江眠一下握了手腕。

　“……什麼？”他不可置信地抬頭，“什麼‘不能靠近觀測室’？”

　江眠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想過，自己可能會被借機排出實驗站的核心圈，他萬萬沒想到，法比安會無恥專橫到這種程度，竟然無視先前的約定，直接剝奪了他進出觀測室的權利！

　他急匆匆調出個人終端，翻開線上任務列表，果然，“飼育員”的職位已經從他的信息欄中撤銷了，只留下一個無用的“助理研究員”。

　“他飛我？”江眠上前一步，臉孔氣得漲紅，“他這個——”

　“請不要為難我們，江先生。”警衛堵住了他的去路，用高大結實的軀充當一面墻，“您應該留在房間里，專心完您的工作。”

　“我不需要你們來提醒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江眠雙肩發抖，吐字又急又快，“我有事找法比安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