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北岑是蕭晏親隨之子,在他父親戰死后,蕭晏便將他收作養子,他比隨隨大兩年,不但是心腹,也是一起長大的同伴。
他們在外是上下級,但私下里卻親如手足。
段北岑眼中也有了些笑意,但更多的還是擔憂:“你還有心思說笑。”
他一向沉默寡言,再深的擔憂和牽掛,也不會宣之于口,千言萬語全在這一聲淡淡的埋怨中了。
隨隨明白,以他們多年的,許多話原是不必說出口的。
兩人并肩往屋后的山林里走去。
林子里鋪滿了松針,踩上去綿綿的,像是層絨毯,秋日的從枝葉間灑落,在兩人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影。
雀鳥在樹梢啁啾,遠傳來流水潺潺,林中彌漫著松針的清香,清幽靜謐,很適合敘舊。
兩人卻沒什麼時間敘舊。
段北岑從腰間解下一個狹長的布囊,忽然向拋過去:“我把你的刀帶來了。”
隨隨默契地抬手接住。
解開布囊,出金銀鈿裝的烏依譁漆長刀,憐地梭了一下鮫皮劍柄,目流轉,仿佛在與一個老友敘舊。
“鏘啷”一聲,寒刃推出數寸,聲若龍,寒映亮了幽林。
沒將刀全□□,手指了出的一截刀,又將它收回鞘中,把刀遞還給段北岑。
“不留在邊?”
“不方便,”隨隨仍舊著的刀,眼中滿是不舍,“你替我好好照顧它。”
這口吻讓段北岑忍不住彎了角。
“傷勢怎麼樣?”他問道。
隨隨了左肩:“沒有大礙,就是松散了太久,功夫大不如前。”
段北岑眼中滿是歉意:“都怪屬下辦事不力,接應出了岔子。”
隨隨一笑:“誰知道那麼巧,恰好遇上神翼軍山剿匪,怪不得你。”
頓了頓道:“河朔的況怎麼樣?”
段北岑道:“秋后奚人和契丹犯邊,蕭同安已下令準備糧草,看來是急著發兵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趁著突厥國局勢不穩,趁機把營州奪回來。”
隨隨沉道:“這場仗他打不贏的。”
段北岑目微,點點頭承認道:“他沒這個本事。”
“況且打下來也守不住,”隨隨道,“分不出那麼多兵力駐守。突厥老可汗幾個兒子為奪位爭得不可開,我們這時候以逸待勞,坐山觀虎斗即可,看誰出頹勢暗中拉一把就是。只要突厥自顧不暇,奚和契丹不足為懼。”
段北岑道:“蕭同安未必不知道,他雖然接掌了三軍,但朝廷態度曖昧,到現在也沒正式敕封,軍心不穩,薛郅在一旁虎視眈眈,只等著取而代之,他眼下騎虎難下,只能盡快打一場大勝仗服眾。”
何況沙場上刀槍無眼,正是排除異己,清洗部將的好機會。
隨隨輕哂一聲:“我這叔父領兵不行,倒是會想。”
頓了頓,看向段北岑:“你怎麼看?”
段北岑遲疑了一下:“蕭同安執意發兵,不過是速取滅亡,到時候兩人一番撕咬,必然兩敗俱傷,我們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隨隨:“你也可以早點回來。”
隨隨微微蹙眉,隨即展一笑:“我早晚都會回去,不必用將士的鋪路。我知道,你是擔心人走茶涼,再拖下去,我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頓了頓道:“但若是早幾日回去,就讓將士們去送死,我還值得他們追隨麼?”
段北岑垂下頭,說得沒錯,和蕭同安之輩最大的不同,不在于用兵如神,而在于永遠不會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
從來不打沒必要的仗,不灑沒必要的,段北岑在軍中,才知道為將者能做到這一點有多難。
他單膝跪下,抱拳行禮:“屬下慚愧。”
隨隨忙扶他起來:“你是為我著想,我怎麼會怪你。蕭同安如今很信任你,他志大才疏,意志不堅,很容易被親信之人左右,你一定要想方設法勸住他,別讓他出兵。我邊關二十萬將士都仰仗你了。”
段北岑凜然道:“屬下遵命。”
隨隨笑道:“此地又沒有旁人,一口一個屬下,多生分。”
這一笑著實明,映著蒼松翠柏,仿若林花初綻。
段北岑忽然留意到今日著了裝,似乎有哪里不一樣。
他恍惚了一下,赧然別過臉去。
他自覺作突兀,越發窘,便死盯著枝上一顆的松果瞧,似乎在研究它喜人的長勢。
隨隨看在眼里,眸微微一。
段北岑的神很快恢復正常,只是刀削斧刻的俊臉上還殘留著一抹不顯眼的紅暈。
隨隨看了看巖石上的日影,對段北岑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驛館,免得惹人生疑。”
段北岑頷首,兩人順著原路返回。
靜靜走了一會兒,段北岑忽然道:“先太子的事,你還在查?”
隨隨微怔,隨即道:“是。”
“有眉目麼?”
隨隨搖搖頭。
段北岑言又止,終究還是道:“你可曾想過,或許并沒有什麼,真相便是那樣。”
“想過,”隨隨道,“但我不信。”
段北岑微微皺眉:“已經過了那麼久,你還放不下?”
隨隨一笑,那笑容卻有些愴然,像冬日雪地上最后一縷斜。
段北岑沒再多言,那一笑便是答案。
兩人快要走到松林的邊緣,靈花寺古樸的山門就在不遠,段北岑停下腳步,鼓起勇氣道:“京城是非地,你不必留在這里,我可以安排……”
隨隨道:“我留在長安也不單是為了查桓燁的事。”
段北岑揚起眉。
“蕭同安懦弱無能,在軍中又素無威信,若是沒有人暗中支持,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我背后放冷箭。”
段北岑沉片刻道:“你是說……”
隨隨點點頭:“我懷疑這事幕后是皇帝,蕭同安只是個傀儡。”
今上不比庸懦無能的先帝,即使吞不下河朔,他也不會像父祖一樣坐視藩將只手遮天。
若是他能沉下心來,用數十年,二三代人,慢慢籌謀,步步為營,削弱藩鎮勢力指日可待,將河北諸鎮重新收回朝廷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桓氏是大雍正朔,只要不到民不聊生的一步,民心仍然向著皇室。
然而皇帝等不及,他要做大雍的中興之主,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英名。
人一急,便沉不住氣,容易被催著行出險著、昏著。
比如挑選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蕭同安當傀儡,就注定滿盤皆落索。
隨隨接著道:“若是我猜得沒錯,朝廷之所以遲遲不給蕭同安敕封,是有某件事還未談妥。近來朝廷應該會有下一步作。”
頓了頓:“我們遠在邊關,對朝中盤錯節的勢力看得沒那麼分明,正好趁此機會理理清楚,看看有沒有可資利用的弱點。”
段北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你多加小心。”
隨隨點點頭:“我不會輕舉妄的。沒有人想到我敢來長安,更想不到我在齊王的別院里。”
和齊王的事當然瞞不住段北岑,隨隨也沒想瞞。
段北岑也知道桓煊和阮月微那段驚天力的故事。
他的兩道修長劍眉擰得幾乎打結:“你不必……這麼委屈自己。”
隨隨笑道:“你放心,我委屈誰都不會委屈自己。”
段北岑默然。
隨隨道:“各取所需罷了,齊王不錯,我眼下對他沒什麼不滿意。”
言下之意,若是哪天不滿意了,隨時可以離去。
語調輕快,仿佛堂堂齊王只是用來逗趣解悶的消遣。
段北岑卻不能放心,齊王和故太子生得像,他一早有所耳聞。
可他也明白,的私事自己無權置喙,認定的事也無人能勸。
他默然半晌,只是道:“若是齊王參與了故太子的事……”
齊王上頭還有個嫡兄,太子之位怎麼都不到他,何況他四年前在文臣武將中都毫無基,也不皇帝的重視,按說沒有機,但什麼事都有萬一。
隨隨毫沒有猶豫,淡淡道:“那我便親手殺了他。”
段北岑看神便知是說真的,一時無言,半晌方道:“你多加小心,有什麼事傳書給我。”
“好。”
“我初六便要離京,有什麼要我做的麼?”到了分別的時候,段北岑道。
隨隨搖了搖頭,隨即目了:“對了,你替我尋一種西域的避子藥。”
那是西域的藥,紅豆大小的一顆丸藥,放在肚臍眼里就能確保萬無一失,對齊王府的避子湯不能完全放心,加一重保障才能高枕無憂。
這事并不是非要段北岑去辦,故意提出來,無非是快刀斬麻,斬斷他一切可能有的思。
段北岑目復雜,言又止半晌,點點頭:“好,我讓人送到脂鋪,你過兩旬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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