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覺,醒來時已是紅日照窗,猛想起還有許多要務等著辦,一個翻躍了起來,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兒正在廊下指派丫頭給鸚鵡調食兒,聽見靜進來,見傅恆忙一團,正翻枕頭,找腰帶尋子,不好笑,說道:「也沒看看鐘,還沒打七點呢。眼見就到夏至了,一天長一線。你就忙得這樣——梅香們都死哪兒了,主子自己穿換更?」幾個小丫頭一擁而,有的跪下抻子套鞋,有的系紐子束腰帶,有的上炕用木梳給傅恆篦頭攏辮子。傅恆只好坐下聽人擺布,笑道:「往後早我半刻時辰,這些事我自己弄。我還想統兵打仗當將軍,都你們給侍候懶了。」他鬆快無比大大打了個哈欠,又道:「這就定下規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刷了打布庫、吃點心上朝!」
「罷了罷,」棠兒抿兒笑著端過點心,「就你忠心報國,你看人家訥親,在家裡從來不辦公事不見人。按時辰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誰敢說人家不對?你呀,其實學的是張廷玉沒時沒分地辦事。人家還說你擅權,有什麼趣兒呢?」「張廷玉有什麼不好?那是要賢良祠的!」傅恆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兒孫滿堂、富貴壽考,你男人到這一層兒,是你的福氣!一個男人立了志,沒什麼事辦不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這要立死規矩。」棠兒道:「好好好,我的國舅相爺大將軍,早起就早起!快著吃早點吧,外頭還有一群大人等著見呢!天剛明時,小七子家的進來說,今兒張相神好,已經去了軍機,請你先去見見劉統勛,說說什麼銀子的事,然後再進大,皇上準要召見議事兒的。娘娘那邊的彩霞姑娘也來傳話,服了紀昀的葯很見功效,你不用惦記著。娘娘這病一有起,皇上騰出子來,今兒不定怎麼忙呢!你吃過點心辦你的事,我也該進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經吩咐大夥房,午飯用大盒子給你送進去,省得來回兩頭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恆這邊結束停當,用青鹽牙漱口,吃了點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門口吩咐備轎。見客廳里還候著七八個外任,便又走過去向眾人一揖,和藹地一笑,說道:「你們幾個都是兄弟約過來說話的,偏生有別的事給岔過了,兄弟實在對不住。不過先前我已經給戶部打過招呼,凡是七月之前報過災的,都已經查實,一律免征三捐賦。戶部有戶部的難,如今都曉得以寬為政,狼叼了一隻羊,就敢報個『狼災』,聽見蟈蟈,就想報個『蟲災』,只圖買好百姓,撈個好名聲兒好陞。說句難聽話,這真厚無恥市恩欺君!所以請老兄們再和戶部參酌一下,別圖了眼前,好吃難消,回頭朝廷還要一一核查的!」因見秦梧也在,又道:「你是跟盧焯在尖山壩管錢糧的道臺吧?先到軍機見張中堂,回頭我們細談,說不定皇上也要見你。」說罷又謙恭地笑著一揖,出門升轎而去。眾人答應著,也都紛紛散去。
傅恆到劉統勛府撲了空。劉統勛雖已是從一品大員,素以清自律,除了侄輩在府照料家務,兼著讀書準備應考外,只有一個使了幾輩子的老僕照應門戶。老僕眼神耳朵都不好使。傅恆問了好半天才知道,劉統勛一早就出去了,說要去看李制臺的病。老僕人連咳嗽帶嗆,嘮嘮叨叨又說了許多家事。傅恆耐著兒聽完,徑自又轉路去李衛府。到門上一問,果然劉統勛就在裡邊,那家人打躬作揖說道:「我們制臺爺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兒。太太吩咐奴才再三拜託各位貴客,請大人說話不要太久……」傅恆笑道:「這個何消關照,我省得。」說完,一徑進來。他在這裡門路,徑自進二門踅向東書房。幽靜的院子里傳來劉統勛的說話聲——李衛的住就在這裡了。李衛的小妾玉倩用盤子端著空葯碗出來,見是傅恆來了,退到一邊矮了矮子,未及請安傅恆已挑簾進來。果然見李衛閉目半躺在大迎枕上。劉統勛坐在炕邊一張椅子上。牆邊矮杌子上還坐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卻不認識。李衛的妻子翠兒用巾圍著李衛脖項,正一匙一匙喂水,見傅恆進來,輕聲說道:「六爺看你來了。」便放下碗,意思還要下炕行禮。傅恆忙搖著雙手,說道:「翠兒還拿我當外人,你安生坐著。這一陣裡外忙,今兒才好容易點工夫來瞧瞧……又玠看去是好了些兒?」
翠兒未及答話,李衛已經睜開眼睛。他臉上泛著紅、額前出虛汗,像水洗一樣亮,卻又紅白不勻,一條大的辮子拖在枕邊,梳理得齊齊整整。他凝視著傅恆,角出一笑意,輕輕說道:「是六爺吶!不能給您請安了……六爺好風采,真讓我羨煞。您那麼忙,娘娘也欠安,還要分心惦記著我,打發個家人來看看不也一樣?唉……我是不中用了。日他媽的,李衛也會有今天?」
「你別胡思想,別多說話。」傅恆接過玉倩送來的茶,隨手放在椅子上,說道:「你這病與命不相干。尹繼善的外祖父打四十歲患病,癥候跟你一般無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還聽他在上房裡頭咳嗽,今年不到九十歲也差不多了吧?」翠兒笑道:「劉大人方才也說,這天殺的就是不信!六爺總不能也來糊弄你吧!」傅恆點頭,笑著看看劉統勛,說道:「老劉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聖上說起你,說已經派人去錢塘,要請高士奇來京,一邊著書,一邊給王公大臣們治病。他來了,什麼病治不好?還有皇上一直掛念著你,這也是你的大福氣,什麼災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衛的眼睛灼然一閃,又漸漸黯淡下來,嗓音變得更加乾嘶啞:「劉康的案子,李衛對不住主子。李衛一輩子……吃齋,臨死吃了狗,我真後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報應。高士奇未必還活著,就是能來,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說著,兩行濁淚淌了下來。傅恆笑道:「你看看你!說著說著又來了。高士奇活著呢!」
「他……死了……」
「誰說的?」
「我知道。」李衛慘然一笑,「所以我說我不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麼事一說心裡就覺得了。」
屋裡幾個人不都面面相覷。因為傅恆和劉統勛都知道,浙江已報來信息,高士奇一個月前已經無疾而終。頓了一下,傅恆又道:「別盡說病了。我跟你說個高士奇的軼事。他六十五歲賜金還鄉,作養得子健壯,忽然發奇想,出去遊歷,轉來轉去轉到揚州,不料就把上的錢花得。」
「那有什麼要?」翠兒說道:「他當了二十年宰相,在揚州、蘇州做的門生有的是,還怕回不去家?」
傅恆笑道,「要借錢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個當地人,給一家鹽商當私塾先兒。這家鹽商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經營著門面。小的還小,請了高士奇,不過教兒子認幾個字,將來能看賬本子。所以也沒怎麼把他當回事兒。
「那年過中秋節賞月,又是老頭子生辰。鹽商大發請帖,請了當地縣令、縣丞,還有各個鹽號掌柜的,揚州有名的縉紳、七大姑子八大姨的親戚,院里擺了幾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來賀壽,二來也在席間講說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記下帖子請兒子的老師。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鹽商的小兒子氣不忿,跑去私塾老師,一五一十說了。高士奇也這孩子,說:『既如此,我陪你闖席去,咱們和他們逗樂子玩兒。』
「於是師生兩個直趨鹽商家。那鹽商見了老師自知失禮,倒不好意思。當時正在安座,首位還沒定下,也就虛招呼一聲,說『首位給你留著呢!你教小兒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請上座!』這鹽商原以為他不好意思,要謙讓一番,誰知這高士奇毫不謙讓,一屁就坐了下來,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時正是『高朋』滿座,單是上席就有兩個舉人出的現任,府里當過師爺的縉紳,其餘的也都是財雄一方手眼極大的富豪,見是一個乾瘦的窮先兒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蒼蠅般膩味,眼睛鼻子打哈**咳嗽的,什麼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變,一肚皮的無名火,乾笑著請眾人席飲酒。高士奇也就頭一個飲了。
「客人們起先礙著面子,不好說什麼,都只側目斜視。眼見高士奇毫不慚愧,直將眾人視有若無,越發耐不得。酒過三巡蓋住了臉,一位鹽商終於忍不住,問高士奇:『老先生,您這輩子坐過幾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說,『姐姐出嫁,我代父親,送到姐夫家。設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傳來眾人一陣轟笑,有人科說:『那算小老丈人,這席坐得!』
「『十三歲進學,十六歲鄉闈舉試,得中頭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說,『南京貢院設鹿鳴筵,我坐首席首位。』他這話一說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悶,呆若木愣在座上,一時變得雀無聲。不知是誰,慌得將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滿座賓客靜聽高士奇說話,『二十六歲獨闖京師,在名相明珠府為西席教師,康熙爺知遇之恩,薦為博學鴻儒科,取在一等額外之名,朝廷於文淵閣設筵,天子親自相陪,太子執壺勸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不慢舉起三個指頭,侃侃而言。『次後為相二十年,又主持纂修明史,拜文淵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歲榮歸故里。在賜金還山之日,天子率百於仁閣設筵餞行。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這是第四次。』他笑站起來,說:『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說罷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離席,人人面如土,個個呆若木。」
傅恆說到這裡一笑。屋裡的人連侍候的丫頭都聽呆了。玉倩端著茶,怔怔地問,「六爺,後來呢?」翠兒也笑,說道:「六爺沒去鼓樓說書,真到那兒練攤兒,還有別人吃飯的地方麼?」劉統勛說道:「這就恰到好。再往下說,無非眾人如何磕頭謝罪,賠道歉,說盡了也就無趣了。」
「這個故事有趣兒。」李衛含笑說道,「高江村一世灑,從秋風秀才到潦倒舉人,為一代名相,又飄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羨慕!」其實,傅恆講的這個故事,他在南京總督任上就聽說過,對他並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年貧寒,淪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買為家奴,又做到位極人臣的兩江總督,總領天下緝捕事宜,際遇之奇也不下於高士奇,每聽人講這個故事,心頭都有一份近的親。李衛微笑著忽然看見那老人坐在一旁,對他有點冷落,忙又道:「忘了給六爺介紹了,這位老先生就是黃滾,是跟高恆一辦差的黃天霸的父親。」
黃滾一直賠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職的山東巡檢廳主事份,在這場合里,既不能多言多語隨便話,也不能掃了大人們的談興,只好正襟危坐賠笑。聽李衛這一介紹,才如釋重負,忙向傅恆打千兒請安,說道:「卑職是李大人一手提攜起來的,聽說大人欠安,特地趕來府上探請安。小兒天霸辦砸了差使,是他無能。也想乘機請大人說說,允我老頭子前去幫著破案。恰好劉大司寇也在,這豈不是緣分?」傅恆原看他年邁力衰,此時站在面前,雖然言卑詞恭,其舉止卻是淵渟岳峙,神矍鑠,聲如洪鐘,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記得好像是和吳瞎子一齊保本供職的?翁佑、潘安、錢保也是一道兒在吏部記名。你們原來是一個道兒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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