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徽愕然不解,「請問姥姥,」他說,「什麼『打」?」
「『打』你都不懂?』」
於是李姥為他解釋。進士考試,每年照例在二月間放榜,新科進士謁宰相、拜主考,雁塔題名,曲江大會,貴族世家爭著置酒相邀,幾乎宴無虛夕,像這樣總要熱鬧個兩三個月,等新科進士離開長安才了事。其間種種應酬場合,也邀請落第的舉子參加,雖不及第,卻可醉飽,稱為『打』——對失意者的杯酒相勞,原有極濃的人味在;但歷其境的,眼看別人飛黃騰達,到人歡迎恭維,而自己卻愁著回到家鄉,不知用什麼態度去應接父母親友的失的眼?這種滋味是不容易消的。
鄭徽明白是明白了,卻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聲地說:「你儘管請放心,試期不遠,等我中個進士你看看!」
「但願如此,我們也叨你的。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倆一齊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幹了,照著杯說:「姥姥,謝謝你這杯酒——這杯酒,等明年二月,禮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著臉他:「聽你這口氣,新科進士倒好像是你袋裡的什麼東西,拿出來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認真地說,「我們打個什麼賭。」
「信,信!」阿娃原是開開玩笑的,決不能跟他認真,便這樣哄孩子似地附和著他。
「真的,隨便你賭什麼,我都敢!」他還是有些意有未懌的樣子。
「為什麼要跟你打睹?我賭贏了,於我有什麼好?」
聽到這樣說,鄭徽才又高興了,殷殷地勸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幾杯酒,漸有倦意;鄭徽也還需要安頓住,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饌,賈興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進來。阿娃指揮著綉春和另外兩名侍兒,替他鋪床疊被,安設筆硯;鄭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幾件珍貴的古玩,也都取了出來,錯錯落落地陳設在幾案書架之間,為那綺麗的溫鄉點染出若干古雅的氣氛。
這樣忙了一個更次才妥帖,阿娃有些累了,倚坐著一個綉墩休息,但仍不住張目四顧,表現出相當滿意的神氣。
善解人意的綉春,替他們準備了茶湯果盤,又重新換上一對紅燭,才微笑著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聽見西堂的門被關上的聲音——回到的西堂以外側廂的臥室中去了。
「阿娃!」鄭徽微顯茫然地說:「我好像在夢裡!」
嫣然一笑,「但願是個不醒的夢。」
「『與子同夢』如何?」他指著那對絳蠟說:「這是我們的花燭。」
「花燭?」眉尖微蹙,作了個苦笑,「我們這種人家,哪有點花燭的福氣?」
鄭徽半晌不語,然後嘆口氣:「唉,有時候門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嘆地說:「世界上真是沒有十全十的事,像你,生在這樣的門第,還覺得不滿足,那也太難了。」
他走過去挨著坐在一起,握著的手,低低地說:「我的不滿足,只是為了你……」
「你不要說下去了!」打斷他的話,「我們且先顧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紅燭之下。」
「讓我好好看看你!」雙手捧著他的臉凝視著。
他從未讓任何人這樣捧著臉像賞鑒一件珍玩似地細看,所以相當地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新奇有趣,那雙深漸的眼,他相信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郎,」忽然抱住他的肩,用的臉著他的臉,微著氣說,「我們至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放開手,問他:「你好像還有第二步的打算?」
「當然。」他停了一下說:「你母親把錢看得很重,這我已聽別人說過,而且自己也看出來了;我想,我那點錢,換得我們倆半年在一起的日子,應該是夠了。是不是?」
阿娃點點頭,「半年以後呢?」問。
「用不到半年,進士放榜;那時候我再跟家裡要錢,我父親一定很樂意給我的。」鄭徽極有信心地說。
「到那時候,錢沒有用了!」
「何以呢?」
「你想,」垂著眼說,「你中了進士,一定出去做,遲早還是個『散』字。」
「哪有這話?不管我外放到什麼地方,都得帶著你走。」
「你說說容易……」的聲音慢慢低下來。
「我看不出有為難的地方。」
「我媽不肯放我走的。」
「那還是一個錢字。」他夷然下以為意地,「十斛量珠來聘你還不行嗎?」
阿娃的長長的睫眨著,紅的暈照出的淡淡的憂鬱,格外有種深沉的,越發惹人憐。
「唉!」好久,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是我親的母親就好了!」
鄭徽微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問。
「嗯。」說:「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這樣。如果是自己親生的兒,誰肯讓們落到這些地方?」
鄭徽沉默著,想不出話來安。
「不過話說回來,姥姥也很喜歡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個——」他問,「就因為喜歡你,才不肯放你,讓你在平康坊待一輩子?」
「一郎,你不要這樣說。姥姥也很可憐,我盼我將來不要像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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