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話,第二天天才剛放亮,裴該還沒有起,就遠遠地聽見有人拍門。
裴氏住上房,裴該則在側面一間小屋中就寢,因為院子太大,距離大門還有好幾十步的距離,倘若對方不是拍門而是敲門,估計他都未必能夠聽得見。
掙扎著爬起來,披穿鞋,走到院中,就見那名做蕓兒的侍也正好從正房出來,本來想跑去應門的,看到裴該,自然止步,並且斂手低頭。裴該朝點點頭,然後提高聲音問道:「門外何人?」
就聽見一個貌似悉的聲音,笑呵呵地從門外響起來:「張賓來拜,裴先生可起了麼?」
裴該聞言嚇了一跳,趕回答:「衫不整,不便待客,張先生請稍待。」趕籠籠頭髮,穿戴好冠,蕓兒也很有眼的地打過來一盆涼水,讓他先漱了漱口,再一把臉。等到裴該收拾得差不多了,蕓兒才去開門,就見張賓領著一個老軍,滿面堆笑,拱手而。
兩人見了禮,張賓讓老軍把拿著的東西放下——倒都不貴重,不過是些簡單的吃食,還有一壺薄酒。張賓打量了一番院子、房屋,口中致歉:「昨夜明公見召,不得不往,慢待了裴先生,還請原諒——簡至繁所覓這所院落,勉強還算襯得起裴先生和裴王妃的份。」
這人雖然把段放得低,一口一個「先生」,臉上也堆滿了笑意,但在裴該看來,卻天然一上位者的威嚴,就好象領導前來視察似的。搜索記憶,這種自然而然流出對旁人的威,裴該從前只在司馬家幾個藩王上見到過,就連死鬼老爹裴頠,還有張華之類朝廷卿相上都很難找得到。
對了,石勒的氣場其實也很類似,但又有略微的不同,相比之下,笑臉相對的時候,石勒似乎倒顯得更為和藹一些,當然他發起怒來,那種可怕應該也是張賓所無法比擬的——雖然接時間太短,裴該還沒有見到過張賓火。
不知道為什麼,裴該在石勒面前還能保持不卑不之態,在張賓面前卻覺自己天然矮了一頭。這大約是起初心存死志,所以故意綳著勁兒,並不肯對石勒稍假,繼而發現石勒一意招攬自己,心裏多會產生出一些優越來的緣故吧;而既已投胡營,與張賓做了同事,就不存在這種優越了,也不好表現得過於敵對。
但更重要的是,石勒、張賓二人的眼神都同樣銳利,但裴該天然以為石勒是未必能夠看穿自己的——終究武夫考慮的問題跟文士有所不同。但張賓就不然了,他謀奪天下的志向和能力遠不如石勒,但論起謀詭計,實在石勒之上,而且本就是讀書人出,天然有一種可以看穿所有讀書人所想的自信心。裴該骨子裏雖然並非這一世的讀書人,也難免會被對方的自信給過一頭。
——本來人和人之間相,氣焰消長就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
因此雙方見禮的時候,裴該就自然而然地把腰彎得比張賓略低一些——雖然張賓個頭兒比他要矮——並且說您太客氣了,您年歲大,不必要一口一個「先生」來稱呼我。
張賓笑道:「既如此,我托個大,也喚卿『裴郎』如何?」
裴該才一點頭,就見張賓略微收斂了一些笑容,低聲說道:「裴郎,明公此前許卿『君子營』副督,此事恐難協也。」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用眼角的餘打量著裴該的表。在張賓認為,倘若裴該是真心降順石勒,想要輔佐石勒做出一番大事業來——就好比自己那樣——必然會對名位所有期待,一旦知道當不副督,或許會失,甚至會惱怒,即便不肯表於外,也必然會著急問個緣由出來。
但是裴該正如他先前所料想的那樣,雲淡風輕,貌似對此本不當一回事兒,也不追問為什麼承諾無法兌現,只是拱手揖讓:「請張先生室敘話。」
張賓說不用了,今天天氣不錯,咱們就在院中坐吧,對酌幾杯薄酒——趁著大軍尚未啟程,咱們好好說說話,心。
於是裴該吩咐蕓兒取一張席來,兩人對面坐下,沒有桌案,那老軍就在席上、兩人中間布開了吃食,取兩個碗斟上酒。裴該先敬了張賓,但是沒有豪飲,只是略略沾而已——酒不怎麼樣,已經有點兒發酸了。
張賓也抿了一口示意,然後放下碗來,貌似很親熱地說道:「以裴郎的出,再加明公厚,理當擔任副督之職。然而徐季武、程子遠卻頗有微辭,雲裴郎新來,寸功未立,此刻便任為副督,恐怕人心不服……」
裴該聞言,微微一愣,便即回應道:「我實不識此二人。」
這年月士人見面都喜歡稱呼表字,比方說張賓張孟孫、裴該裴文約,等等。之所以石勒後者「裴郎」,那是因為看他年紀輕,加上尊敬其亡父,所以這麼顯得親切——蘷安等人也就都跟著如此稱呼了;至於張賓跟進,則是把裴該當作親的晚輩來看待。裴該前一世是大致讀過《晉書》和《資通》的,其它相關這一段歷史時期的通俗點兒的文字也看過不,但是裏面說到古人,多道其名,表字也就是在初登場的時候介紹一下,行文中很會反覆提及。
所以敵對陣營當中,他記得劉淵字元海、石勒字世龍、石虎字季龍了,就連張賓字孟孫,若非石勒說起,他都沒啥印象。
當時士人還是以單名為主,張賓所提到的徐季武、程子遠,聽上去都象是在稱字,裴該怎麼可能想得起來呢?
張賓隨即就給他介紹了:「徐季武名,頓丘人也;程子遠名遐,冀州人也。皆為明公心腹,也在『君子營』中,得副督之職久矣。」
徐、程遐?這麼一說裴該就有點兒印象了,貌似那倆傢伙後來執掌後趙政事,然後都被石虎給宰了吧。
他抬起眼來,略略瞟了瞟張賓的表,目中流出些許疑之,貌似還帶著一點兒譏諷,彷彿在說:「張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啊?挑撥離間麼?」
原本許諾副督之職,如今兌現不了,張賓過來通知一聲,這很正常;表態說自己是贊此議的——「以裴郎的出,再加明公厚,理當擔任副督之職」,也算是尋常客套話,都未必想趁機拉近關係;但你非要指名道姓,說是因為徐、程遐的反對,才導致事作罷,又是什麼用意了?甚至於還指出徐、程二人「得副督之職久矣」,說明他們之所以反對,純出嫉妒,並非象表面上所說的「裴郎新來,寸功未立,此刻便任為副督,恐怕人心不服」,出於公心——你這挑唆的用意也太明顯了吧?
裴該的眼神自然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張賓眼中,張賓也不做毫解釋,只是淡淡一笑,再度舉起碗來,直接把這件事給揭過去了。其實張賓心裏在想:「這孩子還算有點兒見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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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石勒到招攬中原士人,這趟雖然領回來一個小年輕,也不算什麼太離奇的事,終究裴該不管歲數多輕,能力如何,他的門第、品擺在那兒呢,哪怕只是千金馬骨之計,搬過來當擺設,那作用也起碼比簡道之流要大。張賓一開始並沒怎麼當一回事兒,等到昨晚石勒召集眾將和參謀人員,商議北攻之事,一直討論到夜半子時,這才告一段落。石勒隨口就說了,我新領來那個裴該,已經許了他「君子營」副督之職了。
在場眾人除了一個蘷安以外,大傢伙兒全都驚了,紛紛勸阻石勒。其實別說一直覬覦此位的徐和程遐了,就算張賓也懇求石勒仔細考慮,再從長計議——「君子營」中人才濟濟,不全是簡道那種濫竽充數的,以一新人,還是弱冠青年擔任副督,眾人怎麼可能服氣呢?
石勒不好違背眾人之意,最終只得表示此事暫緩。然後眾將和參謀們都退了出去,石勒留下張賓一個,繼續談話——他倚張賓為心腹,為肱,這倒也不算什麼出奇之事,眾人早就司空見慣了。
張賓原本以為是還有一些軍事上的細節問題需要敲定,沒想到石勒直接就跟他講起了招攬裴該的經過。當然啦,天已經很晚了,石勒並沒有長篇大論,只是大致說了一下,裴該是我在寧平城逮著的,他態度不卑不,還敢當面頂撞我,毫無畏死之心,跟王衍之流迥然不同,我很欣賞他,再加上崇敬他去世的老爹,所以殺盡晉,卻獨獨留下了他的命。我反覆招攬,他一開始堅決不從,後來發現我逮著了他的姑母裴妃,為救裴妃,這才答應留下,但是提出了三項條件……
當講到「胡營約三事」的時候,張賓覺得有趣,也新鮮,支楞起耳朵來聽得格外仔細。裴該說他「降石不降漢」,張賓深知己,心說其實我也差不多啊,只是沒有那麼明確表示出來而已。
他當年看到朝政混,自己又不得重用,乾脆藉著生病的機會,辭去了中丘王帳下都督之職,一直居在家。趙郡也算中原樞紐之一,見天兒有各路兵馬來去,你爭我奪,張賓冷眼旁觀,仔細甄別,最後認定了石勒才是可以就大事的豪傑,於是就手提長劍,自己跑到石勒轅門前去大呼求見。石勒雖然接納了他,但一開始也並不怎麼重視,張賓得著機會多次獻上妙計,算無策,這才終於確定了石勒軍中第一參謀的地位。
張賓心說我又沒有見過劉元海,我這滿的抱負,不可能獻給他啊,我只認石勒一人——那裴該所言「降石不降漢」,與我的心境何其相似乃耳!就此對裴該產生了相當的好。
正好石勒希他能夠仔細觀察一下裴該,多加引導。他說我知道裴該降我,未必出於真心,但主擇其臣,臣亦擇其主,也要留給他足夠觀察我、了解我,進而敬佩我、仰我,直至忠於我的時間。這種水磨功夫,就要張先生你多費心啦,終究你們讀書人之間比較有共同語言。
張賓從石勒面前離開后,就基本上沒怎麼睡,又再批閱了一段時間的公文,巡視了一下城防,然後天剛亮就跑來找裴該了。他上來提起副督承諾難以兌現的問題,就是先試探裴該,看這小年輕有無就事業之志,有幾分可能長留軍中,並且真能夠為石勒的羽翼,為自己的臂助。至於裴該的能力,他並沒有抱太大期——終究年紀還輕,又是從小錦玉石長大的高品子弟,紈絝是正常,傑出是奇跡——只是想以言辭試探,看這小夥子是不是能夠聽出自己貌似不經意的話中語。
人可以才能不足,但不能沒有靈。才能不足可以學習,可以鍛煉,若得明師培育,總能有所就;但若天生沒有靈,那便永世沉淪,怎麼教也不會有啥好結果。結果一探問,從裴該的表上他就瞧出來了:小傢伙心思敏,或許是個可造之才啊。
至於「挑撥離間」云云,其實張賓確實也有這層意思。徐、程遐在中原士人中寵信的程度都僅次於張賓,同僚之間互別苗頭,爭搶第一,本乃題中應有之意;但張賓始終覺得那倆傢伙誇誇其談,言過其實,所以不聲地暗中打,不希石勒太過倚重他們。裴該即便當不副督,觀石勒的言行,是對他寄予厚的,必然能在「君子營」中佔據一席之地,張賓雅不願裴該跟那二位走得太近,到他們太大的影響。
但他正不必撇清,說自己並無挑撥之意,也無意將這種挑撥舉做得太過明顯、深,他知道即便裴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那刺終究是埋下了,自己只要靜等刺上開花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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