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大的風波,一旦捱過去,只要不死,總要吃喝。
建康城中雖然尚瀰漫著一風聲鶴唳的張,但是生機也在漸漸恢復。秦淮河兩側大大小小的圍欄集市,人流又漸漸旺盛起來。糧蔬果之類,因之故,價格高企,時令的魚蝦卻因兵災后水中多有溺亡,反倒價廉。
這些劃地圍欄的集市只面對升斗小民,真正權貴之家是不會來這裡採購飲食所需。朱雀桁東至於籬門南市,沿秦淮河兩側不乏園墅,皆為京中權貴房產,其中也有貨售賣的場所,被稱為園市。
時下之風不以貨為恥,士族高多有從其業者。這些園市售賣的貨品品質都極高,譬如烏巷后葵園,便是吳郡張氏產業,所賣鰣魚、鱸魚各取自牛渚、華亭,鮮冠絕建康。
沈哲子穿淡青薄衫,遊走在這些園市之間,邊則是族叔沈陵並兵尉劉猛,另有二十多名龍溪卒或擺明跟隨,或暗中保護。之所以擺出這樣一副陣勢,也是無可奈何,從沈宅出門,他就已經被跟蹤了。
司馬宗廣結豪俠,麾下掌握的法外力量未必就遜於沈家龍溪卒。沈哲子不能不防備其中或就有膽大妄為者,為邀功鬧市中將自己給強擄走。到時候可真是泥掉,有口難辯了。
得益於沈家在建康的長期經營,沈哲子倒也全非孤立無援。昨晚定下計策后,經過一晚上的資料搜集,他已經大致理清楚丹紀氏的況。
紀氏早年避禍徙居歷,直到紀瞻這一支顯貴后復又遷回建康,如今在建康生活的紀氏族人大多依附於紀瞻。這給了沈哲子很大便利,若貿貿然接的紀氏族人與紀瞻家關係並不親厚,非但不能直接面見紀瞻,反而會打草驚蛇。
他這計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快,迅雷不及掩耳,一旦被司馬家察覺其意圖再加阻撓,只怕活離建康都難。
沈哲子在秦淮河沿狀似悠閒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盡量往人流集鑽,劉猛不時在其耳邊低語,發現的跟蹤者已經有十數個,始終不曾甩。看來司馬宗聯結吳地豪強之心頗為迫切,打定主意要把沈哲子看得死死的。
形勢如此,沈哲子越發不敢暴自己的真實意圖,就帶著這一群人在秦淮河沿兜圈子。直到一名僕從行匆匆趕來言道已經布置妥當,他才帶領一干隨從徑直轉一家專賣麈尾雅的園市。跟在後的尾也分出數人進其中,另外的則各自分開,守住園市四周。
這一園墅乃是沈家西宗的產業,沈哲子進其中后,便被迎園,暫時隔絕跟蹤。
園后直通秦淮河,那裡早停著一艘加彭載客小船,沈哲子換一裝扮,只帶另幾名先前不曾面的龍溪卒上了船。小船沿河而行,更加不易追蹤,一路行至青溪,沈哲子才又上岸,於肆市中登上一架牛車再次返回秦淮河沿。
牛車徑直駛一座遍植竹木的私人園墅,沈哲子才下了車,在園中僕人的引領下走一座閣樓中。
閣樓中早端坐一名中年人,看到沈哲子走進來,臉上閃過一訝:「就是你這小郎要賣我衛太保的《時雨帖》?」
沈哲子笑笑不說話,先讓侍從呈上錦盒,從中取出一幅法帖。
對方看到沈哲子作,心中疑慮暫消,大步上前按住沈哲子的手腕,神不悅道:「前人手錄妙跡,豈能如此輕忽!」
口中抱怨著,此人已經將法帖接去,作輕緩慢,似乎唯恐不恭,小心翼翼退回案旁,將之平鋪在案上,這才彎下腰去仔細品評,神專註,口中嘖嘖有神。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懸著的心才稍落下來。此人名為紀況,乃是紀瞻從子,嗜書法。倉促下,已經是唯一能夠接到且有把握投其所好的紀氏族人。要在短短幾個時辰約見對方且不引人注意,並非沈哲子能夠做到,多賴沈家在建康長久經營的人脈。
「人言一臺二妙,衛太保得伯英之筋,果不虛言。睹字懷古,恨不能生於斯時,拜於太保廬下侍墨!」
觀良久,紀況才喟然嘆息,視線黏在那法帖上,遲遲不曾挪開。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有些無法理解。大概他天生缺藝的細胞,難以會書法的意。他只知道衛瓘名氣很大,其侄衛夫人還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
眼前的紀況欣賞后恨不能做衛瓘的磨墨奴僕,而沈哲子挑選這幅法帖的時候,請族中長輩掌眼,得知要將之送人,亦是一副如喪考妣的神。
但沈哲子實在看不出這份法帖妙在何,在家時自己試著雙鉤描摹,自覺也能得幾分形似,莫非自己還頗有幾分書法的天分此前不曾發現?
不過眼下他倒沒心沾沾自喜,只是耐心等待,並不心急,對方欣賞的越久,他才會越安心。
又過了好一會兒,紀況才徐徐收回目,轉向沈哲子,眉頭微皺道:「能拿得出如此珍寶,小郎君你家門庭想必不凡。為何長輩不出面,卻讓你來見我?」
沈哲子心知紀況在憂慮什麼,認真說道:「販售前人墨寶,本是議之非。若非時蹇當下,我家長輩絕不願為此事。以孺子見紀君,亦是無奈。」
紀況聽到這話,才緩緩點頭。衛瓘墨寶無論在誰家都是足以世傳的珍寶,拿出來售賣不吝於敗壞祖宗傳承的家業,對方長輩有此顧慮也說得通。
既然沒有麻煩,他便沒了顧慮,徑直開口道:「你家既然請徐太平告我,那我也不再虛言。我確是鍾此帖,不知小郎君你打算作價多?」
對於這個時代的價沈哲子尚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說更模糊的藝品估價。不過他真實目的也不是要賣東西,聽紀況表明態度后,便說道:「佳帖如名士,惟求知己賞。紀君雅趣懷衛太保,是志氣相投。若以銅臭污之,是見辱時下,我不敢為。」
紀況聽到這年將自己許為衛瓘知己,心很是舒暢,不過他還是冷靜下來,沉聲道:「非之賞,不敢之。我確是想要這份《時雨帖》,小郎君有何請託,不妨直言。若能為,我不辭。若不能,我亦不敢領。」
聽紀況說的直白,沈哲子便也不再拘泥,說道:「惟求紀君代為引見,得謁紀國老一面。」
聽到這話,紀況臉變了一變,沒想到對方要求的事竟然是此。他自然深知伯父時下有多煊赫,連帶整個紀氏都水漲船高,近來不乏有人請託求事到紀況上。
這其中許多要求,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儘管對方送上的禮雖然珍貴,他也有信心應下來。但想不到的是,對方竟然直接要求拜見紀瞻,可見所求之事有多重大。
沉許,紀況才著沈哲子,神略顯凝重道:「你是誰家郎君?」
話到這一步,也無遮掩必要,沈哲子回答道:「吳興沈氏,家父諱充。」
得知年來歷,紀況臉又變一變,吳興沈家雖然清不著,但家世也足可觀。尤其時下,更是於中心。難怪對方要直接求見伯父,紀況也知憑自己的分量,若沈家真有什麼要求,並非他能滿足的。
不過,他心中還有些疑竇,問道:「時下之訊,我亦有所耳聞。令尊雅量著時,位補安東,還有什麼疑難?」
沈哲子作忿忿狀道:「北傖無信義,家父蹇於時下,豈敢輕托。既然歸於忠義,自然要拜見咱們吳士忠義冠冕之門。」
雖然被捧得頗愜意,紀況卻知其中水深,不敢輕易引見,衛太保墨寶雖然珍貴,卻是燙手。權衡好一會兒,紀況才忍痛收回視線,將法帖輕輕往前一推,表明態度。
沈哲子早知願未必能輕易達,見狀后只是一招手,後護衛又取來數個錦盒,盡數敞開攤在案上。建康沈宅里收藏但凡上名氣的法帖墨寶,沈哲子統統打包帶來,就是打算豪賭一把。若此事不,不能再留建康,只能有多快跑多快。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不介其中,紀況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垂眼觀察片刻,心思又熱絡起來。這幾份墨寶雖然不及衛瓘真跡珍貴,但也都是名著一時的珍品,對於他這嗜好書法的人而言,實在有極大。
有些艱難的收回視線緩緩閉眼,紀況吐出一口濁氣,聲音乾道:「小郎君請回吧。」
半晌沒有靜,紀況心中正好奇,忽然聽到哧啦一聲輕響,他連忙睜開眼,只見一份法帖已經在年手中被撕為兩半。
「你、住手!豈可如此損壞前人墨跡!」看到這一幕,紀況頓時怒火上涌,深恨沈哲子暴殄天之舉。
沈哲子卻恍如未聞,另抓起一份法帖,再次以手撕開,毫沒有損壞文的愧疚。
「無禮豎子,快給我滾出去!人言吳興沈氏狂悖武宗,果然是如此。」紀況已是氣得暴跳如雷,對沈哲子再無客氣。
沈哲子則朗笑一聲,怡然起,有些魯的收起案上法帖,對紀況說道:「紀君請放眼,待風起時,或能得衛太保墨寶片言隻字。」
眼見年昂首往外走,紀況臉上顯出激烈的掙扎之,他實在無法想象那妙絕倫的法帖墨寶在年手中變碎屑的畫面,心中更生出濃烈的負罪,彷彿已經為這個狂悖年的同謀。
他膛劇烈起伏,眼見沈哲子即將出門外,終於再也忍不住,恨恨道:「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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