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琢磨,好像不大妙,雖說在達貴人家過日子吃喝不愁,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不及跑碼頭逍遙。
對面的那雙眼睛還在探究地打量,從沒見過這樣的人,話不多,但每道目里都帶著無形的刀,能剖開人的皮囊,把心肝掏出來賞玩。
月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孩,在外面掙飯轍,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領教過。鑒于有看臉劃分三六九等的陋習,長得丑的直勾勾盯著,能炸回瞪,但長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樣了,他審視的臉,會答答避開人家的視線;他審視的手,就把袖子往下拽一拽,含蓄地偏過去。
爺們兒都喜歡這種拒還迎的小趣,果然,他從那片瀑里站起來,披著滿輝煌,一步步走到了面前。
他上有種很好聞的味道,從袖籠領褖飄散出來,不似市井里爛俗的氣味,清冽中略帶松塔的干燥朗,這種香一嗅就知道很名貴。
可貴雖貴,離得太近也讓人覺得不安全。月挫后半步,這回笑得有點勉強,“大人,我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連下年的水腳錢和車腳錢都提前繳清了……”
見多識廣的姑娘,嗓音里到底夾雜了驚惶的聲調,再也沒有柳絮池塘淡淡風的灑了。
梁遇的語氣倒放和了些,“月姑娘,我正找一個人,這人和你一樣年紀,我手底下的人把你當作了。”一面說,一面將視線落在肩上,復笑了笑道,“人無狀,辦事難免莽撞,要是有驚擾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見諒。”
“驚擾倒是不驚擾……”他一笑,月的心頭就哆嗦一下,果然好看的人,連致歉也顯得比旁人有誠意啊。既然是個誤會,那就不必較真了,多個朋友多條道兒,月大手一揮,“我這些年五湖四海到跑,沒準兒能幫上您的忙呢。大人要找的姑娘多高個頭?長得什麼模樣?我替大人留意著,萬一遇上了,也好給大人牽個線。”
梁遇一直仔細留意的一舉一,看來承良說的都是實,不自苦,歡蹦跳的,生命力旺盛,這樣很好。
于是他沉默著,一把拽住了的左手。
月吃了一驚,心道這大人也太急了,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地位又顯赫,不至于一副腳模樣啊。
有點尷尬,這是個陌生男人,和小四不一樣。小四是的窮哥們兒,比還小兩歲,兩個人得頭昏眼花時,在長堤上香拜了把子。后來小四隨混,這些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小四今年上長了絨,在眼里依舊不是男人。這位呢,細皮,也沒胡子,可一,心頭就過電。想掙出來,試了好幾回也沒功,這下子真急眼了,梗著脖子說:“大人,我可是好姑娘,您要是再手腳,那后半輩子可得管我吃喝!”
丑話說在頭里,將來才好論長短。沒錯兒,月年的時候以吃飽肚子為目標,如今十七,該為自己的終大事考慮了。
原本也是渾渾噩噩度日子的人,奈何邊有個狗頭軍師。小四說:“姑娘十八歲之前得找好下家,不管是給人做老婆還是做小妾,十八歲之前最有行市。等過了十八歲,人家就得挑人,要是過了二十,那更完了,只有上人府里做媽子。”
月沒弄明白,二十歲怎麼就要做媽子了,不過十八歲是個坎兒,這點無可否認。好人家的姑娘過了十五就有人登門說,沒這個造化,唯有自己心。
當然了,十五歲那年起,從小看著長大的那些鹽商糧商們也有給說親的,收拾停當見了人,見完回來小四問怎麼樣,直搖頭。跑船的能有幾個好看的?月是從煤堆里長出來的向日葵,腳大地,心向太,眼界高著呢。小四對的挑剔嗤之以鼻,剔著牙花兒說:“您取錯了名字,不該月,您該好。”
既要有飯吃,還要供飯的長得好看,小四覺得沒認清自己的斤兩。月不理他,人活著,誰還沒點兒奔頭呢。瞧瞧眼前這位,長相是撞進人心坎兒里來了,通房差了點意思,要不然打個商量,往上升一等,做個妾也啊。
可惜的那番話,換來人家一句“得罪了”,還沒來得急細琢磨,只覺胳膊一涼,琵琶袖就被擼到了肩頭。
月有點傻眼,這是什麼癖好?怪道那些兵事先囑咐,讓換袖口寬大的裳,原來就是為了投上司所好?有點生氣了,是碼頭上行走的,生意人最講究約法三章。先發貨后款,最后勢必談不出好買賣來。
拉長了臉,“大人,您做得太過了,我可不是花街的頭兒……”待要拽下袖子,卻被他攔住了。
梁遇怔怔著那個胎記,了半天。這些年他的緒一向控制得很好,控制得久了,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之軀。然而他現在的心竟開始打,一陣陣地,推著涌向四肢百骸,朽木也有活過來的跡象了。他下意識抓的肩,像怕跑了似的,手指幾乎陷進里去。
“這個胎記……”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越接近真相,越讓人忐忑,“是自小就有的麼?”
月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麼,看他紅著雙眼,要吃人的架勢,有點怕,忍痛咽了口唾沫,“和……和大人什麼相干!”
結果那張臉愈發森了,他盯著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問姑娘話,姑娘只管答是或者不是,就了。你最好給我老實些,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即刻命人宰了那個小四的孩子,聽明白了?”
這回月終于被嚇破了膽,打算做妾的念頭也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這個人惹不起,于是哭著說:“回大人的話,這胎記我打小就有,我自己瞧不見,還是小四告訴我的,說看上去像個刀螂……我和您沒仇吧?就算老輩兒里有過結,您也不能翻小帳,事兒過去那麼久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一哭,一雙楚楚的大眼睛里滿含熱淚,連著臉頰和鼻子都紅起來,看上去一副可憐相。梁遇忽然松了口氣,替放下袖子,自己退坐回了圈椅里。
可怕的沉默,只有燭火跳發出噗噗的聲響。月絞著手指,無措地站在地心兒,對眼下的局勢到絕。
提心吊膽留神他的向,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他抬起頭來,那張臉已經退去了猙獰,還原最初的模樣。帶著一點傲慢,又帶著一點矜重地,從袖袋里掏出一張銀票遞過來,淡聲道:“給你的,拿著。”
月不著頭腦,但從來無法拒絕銀票的。上前接有點害怕,不接又辜負人家的心意,便壯起膽兒出一只手,勉強笑道:“無功不祿,大人有什麼話,只管吩咐吧。”
梁遇看著那細細的爪尖探到面前,他不撒手,還使勁扽了一下。他忽然低頭笑了,左撇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坐下吧,我有話說。”
他抬了抬下示意,雖然滿臉防備,還是依言坐下了。
“六歲之前的事,你還記得多?”他放輕了聲氣兒問,“記得家里爹娘的樣子麼?記得家里還有什麼人?”
月想了想,歪著脖子說:“那麼長遠的事兒,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了。我爹娘的長相,我想不起來,只記得早前我也住過大宅子,家里還有個哥哥。”
梁遇直起了子,“哥哥的名字,你記得麼?”
月搖搖頭,“我就管他哥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哥哥說要帶我去買風箏,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爹娘。后來連哥哥也不見了,想是我不聽話,他們都不要我了吧。”
時隔多年,再回憶以前的事,淡得像一縷煙。
那時還小,記得不真周,印象里親人們仿佛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來這世上用了沒幾年,剩下就是沒完沒了的吃苦。起先也常哭,哭完了還得和野狗搶吃的,時候一長悟出個道理來,把哭這項給戒了,因為流著眼淚跑不過野狗,被追上了挨咬痛,死了也沒人管。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都過去了,月臉上帶著笑,謹慎地問:“大人怎麼和我打聽這個呢?中間隔了十多年,鬧不清楚里頭的緣故啦。”
對面的人眉間有悵然之,“不是……不是哥哥不要你了,是那天街上人太多,走散了。”他說完頓了頓,低著頭緩了好久,才重整緒,慢慢將事的來龍去脈告訴。
“咱們原也是好人家,爹是進士出,至敘州府知府,不大不小,正四品的銜兒。那年上頭下令開礦,司禮監指派大太監任礦監,那些人急于立功胡開采,弄得民不聊生。爹是父母,自然要護佑百姓,因此得罪了他們,東廠調遣番子闖進梁家見人就殺,那天除了你我,沒有一個人逃出來。你那時小,我不愿意讓你知道爹娘不在了,所以謊稱帶你出去買風箏。衙被司禮監接管后,我領著你流落到登州,十幾日下來無分文,本想上市集討些吃的,沒想到那天是浴佛節,人群把咱們沖散了。后來我四找你,找了半年也沒有你的消息,只得離開登州進京。我恨,是誰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我就找誰討命。”
他已經很久沒有一氣兒說這麼長一段話了,十幾年前的仇恨在心頭滾了千百遍,到如今可以很平靜地說出來。他笑了笑,語氣溫和,帶著點愜意的味道,曼聲說,“就在昨兒,當年那個下令的人被我結果了,我替爹娘報了仇。今兒恰巧又有好消息,番子說找見你了,想是爹娘在天上保佑,讓咱們骨團聚吧!”
月不由發懵,事的發展好像和設想的不一樣。才剛還在盤算著結人家混飯轍,誰知眼睛一眨,攀上親戚了?
以為自己聽錯了,站起干笑,“大人,您的意思是……”
對面那雙眼睛是月下的深海,眼波一漾,便泛起粼粼的銀。
他也站了起來,掖手含笑的樣子,像個優雅的讀書人,“你不月,你的本名月徊。我也不梁遇,我以前的名字,日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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