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裕嶺鎮我已帶人與虎嘯營一同去盤查過了,并未發現什麼可疑之。”
著暗青錦繡鶴紋袍的青年立在燈下,此夜風雪俱停,更襯他話語清晰。
“如此短的時間,他們一定還在南州境。”
賀仲亭在案前端坐,接了邊人奉來的一盞濃茶飲上幾口,眼下盡是疲態,但見眼前這青年似言又止,他便問,“子嘉,你想說什麼?”
“父親,兒子以為此事多半不是云川世家所為,”青年形高大且頎長,燈下一道影子鋪陳,他的嗓音低沉,“即便陛下這兩年為得云川青霜州程氏至寶而將他們得了些,但這也并不能說明他們就會貿然劫持明月公主,兒子聽聞如今掌著整個云川的那位程氏并非等閑之輩,應當清楚個中利害。”
云川有九府六州十三縣,民風彪悍古怪,地勢險要多高山林,而云川青霜州的程氏為四世家之首,自大燕建國始,掌權云川的便一直是程氏。
賀仲亭聽了,點頭嘆了聲,“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云川,是想引陛下搖再往汀州之決心,從而轉道回玉京,子嘉啊,當下叛軍未除,敵暗我明,陛下這趟南巡本就是兇險重重。”
賀仲亭本不贊同淳圣帝南巡,但他在場浮沉幾十載才坐上這凌霄衛指揮使的位子,他如何不知當今圣上的脾氣秉?故而他一向不會在明面上如那些言清流一般出言反對。
“為免陛下因公主而在南州遲疑久留,我已在陛下面前替你立下軍令狀,若尋不得明月公主,你便不回玉京,”賀仲亭擱下茶盞,站起來,神添了幾分凝重,“如今尚未厘清是何人擄了公主,子嘉,為父擔心,若公主流落民間的消息傳出,只怕朝中的有心之人更要趁此機會渾水魚,對公主不利。”
他未將話說得分明,但賀星錦卻心領神會,“父親安心,兒子一定尋找公主下落,絕不半點風聲。”
賀仲亭對于自己的這個獨子一向是極為滿意的,他手拍了拍賀星錦的肩,緩聲道,“明日一早為父便要隨圣駕返程,你在此地若遇難事,千萬不可自己強撐,要立即修書與我。”
——
客棧供有熱湯,昨夜商絨沐浴后過后頭發尚未干便抵不住困意睡著了,今晨醒時頭昏腦漲,慢慢吞吞地坐起來,才后知后覺嗅到滿屋子苦的藥味。
床前的木凳上疊放一套水綠衫,線繡的月桂玉兔鮮亮,商絨抬頭,發現對面的榻上空無一人。
默默地拿來衫徐徐而展,衫的料子更好,瑩潤泛,商絨穿在上再沒有一點兒不適,頸間的紅疹涂了藥也沒有那麼了。
洗漱完畢,商絨實在不會梳頭,便只能披散長發從室出來,迎面是更濃重的藥味,看見那黑年正取下他如銀蛇般的劍柄上墜掛的朱紅穗子。
或許是聽到的腳步聲,年側過臉來,一雙眸子盯住。
窗欞外天青青,的袂如清波微,烏發毫無飾,那樣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猶帶未干的水珠,如同沾的芙蕖。
折竹無聲移開視線,隨手將穗子扔面前的炭盆里,也不知它到底沾著多人的,商絨走上前聽到它在炭盆中被燒得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響,好像經年累月附著其上的舊魂靈在嗚咽嚎啕。
“把藥喝了。”折竹輕抬下頜。
商絨隨之看向桌上的藥碗,熱霧繚繞,在一旁還有一只木盒,其中是一張極薄的“臉皮”。
原來這滿屋子的苦味是他在制作這面,以及——替煎藥。
商絨輕應了一聲,隨即端起藥碗,時有湯匙撞碗壁發出清晰的聲響。
忍著苦喝了藥,回將小碗放在桌上,再回頭,便見年雙指勾著劍柄,一道竹綠的穗子隨風而。
他給自己換了個嶄新的劍穗。
窗欞涌的線不甚清明,年的面容半掩于一片影里,神疏淡,“今日我們便離開這里。”
“去哪兒?”商絨問。
“蜀青。”
商絨也不知蜀青是什麼地方,有一會兒沒吱聲,但很快又抬起眼睛,“你為什麼幫我?”
這是商絨昨日到睡時都在想的事。
不能明白,明明他看起來并不像是什麼良善之輩,卻為何愿意對施以援手。
折竹聞聲,拭劍刃的作一頓,刃上薄粼粼,映照他似笑非笑的神,“自然是想讓你幫我的忙。”
幫忙?
商絨不解,“我能幫你什麼?”
“當今道家有三卷書最難得,”折竹將劍重新纏在腰間,穗子微微一晃,“一為細草真人的《太清集》,二為收錄百年前十一名士親筆的孤本《青霓書》,三為前朝天樞山人的《丹神玄都經》。”
“你想要這三卷書?”
商絨眼里浮出一愕然,很快,又垂下眼睫躲閃起年的目,“你難道以為,我可以替你找來這三卷書?”
“至你知道它們在哪兒。”
折竹的目仍舊停駐于的臉,他的聲線淡薄,“你不食葷腥,且的襯紋鶴纏銀,在大燕,鶴紋非尋常人可用,而昨日在鎮中追捕你的也并非是地方衛所的人,他們是玉京的兵馬,對嗎?”
年言辭人,商絨心緒煩。
原來在山中小院,他扯來袖的一截布料包扎傷口時,便注意到了袖襯的纏銀鶴紋。
“你出現在漁梁河的當日,正是微服的皇帝在道遇襲的時候。”折竹卻仍沒有要罷休的意思,他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輕微抖的眼睫,“纏銀鶴紋只有三種人敢用,你究竟是凌霜大真人門下還是……”
在他后半句呼之出的剎那,商絨忙打斷他,“我是大真人門下弟子!”
“隨圣駕南巡的星羅觀弟子?”
折竹眼底笑意漸濃。
當世能用纏銀鶴紋的,除卻淳圣帝最為寵信的凌霜大真人及其建于玉京的星羅觀中弟子可用以外,還有天子最信任的凌霄衛,以及——宮中貴人。
抿著不說話,只輕輕點頭。
而年在盆中凈了手,隨即修長的指節起那張薄薄的,猶如紙張一般的面來,他面上沒多表,將那東西覆在的臉上,指腹一寸,一寸地按下去。
面不能阻隔他指腹的溫度,商絨后背抵著窗欞,本能地僵許多,卻也躲無可躲,只能任由窗外的寒風吹得耳廓發紅。
“星羅觀到底有什麼不好,竟得你冒險外逃?”他的眼睛半垂著,認真地將面一點點地替粘上。
商絨張張,可此時此間,淡青發灰的天映照于年這樣一張離很近的面龐,他的眼睛里有一點斑清亮,猶如星子在水面浮。
不想說話了,卻也不是因為旁的什麼,只是忽然間,有些于再說謊。
而的沉默以對,并未令年有毫不快,他執來一只黛筆,在這個心事重重,神憂愁的姑娘眉間饒有興致地描畫。
“那麼現在,你告訴我,這三卷書是否在凌霜大真人的手里?”
他的聲音這樣近,而商絨一呼一吸間,是他上若有似無的竹葉淡香,礙于他一直在臉上勾描,始終僵著沒,只說:“前兩卷在他手里,但《丹神玄都經》在宮中,聽說陛下手不釋卷,私藏。”
眉有點微微的,但年的手已頓住,的睫眨一下,著他的臉,卻并不能窺見半分他此時的心緒。
商絨看他坐直扔了黛筆在一旁拿來帕子慢條斯理地去指間痕跡,想了想,還是輕聲道,“雖不知你要那三卷書做什麼,但這件事我的確可以幫你。”
“你如何幫?難不你愿意回去替我書?”
年輕聲一笑。
“不用回去的。”
認真地說,“折竹,前兩卷我都記得。”
折竹聞言,驀地抬眼。
商絨坐直,拂開耳邊的淺發,“我自小抄寫青詞道經,這兩卷也是我常抄的,你若要,我便能默了給你。”
室一時只有炭火發出細微聲響,折竹看著此時的這張臉,臥蠶的痕跡稍深:“好啊。”
再換一張面便走不得這客棧的正門,商絨被年抱著從窗欞一躍而下,落在這片積雪的后巷。
“你不用粘這個嗎?”
商絨落地站穩,臉上的面發現它平整,沒有一褶痕,已不像昨日刻意造風霜的那張。
“我要避的人已經死了。”
折竹牽來昨夜綁在草棚下的馬,冷淡抬眸,朝來一只手。
雪花穿梭他指間隙,偶爾幾粒消融在他收束袖的護腕,商絨盯著他的指節,片刻后握住他冰涼的手,被他扶上了馬。
馬蹄裹了雪,聲音并不清晰,年牽著馬慢慢悠悠地走出長巷,此時天還未亮,街上行人甚,但忙于生計的攤販已經在街邊擺好了攤子。
商絨披鑲兔邊的披風在馬上只顧拉拽自己搖搖墜的兜帽,俄而馬停,一下側過臉來抬眼正見那蒸籠冒著熱氣兒的食攤。
熱霧里,黑年側臉朦朧,他隨手將一粒碎銀扔給攤販,著那油紙袋回過頭來便利落地翻上馬。
商絨只聽后紙袋一響,隨即就有一小塊熱騰騰的米糕塞進里,一回頭,見他一雙眼眸清波漾漾,也往自己里塞了塊米糕。
韁繩一拽,馬蹄聲聲。
在霧蒙蒙的清晨,卻行人的街市,商絨與他騎馬疾馳,不知前路雪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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