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

　文德殿。

　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太監、宮和軍各司其職，大氣不敢一口。三刻鐘之前，皇貴妃領著一群太監宮浩浩而來，跪在門外請罪。被召進殿，不知皇貴妃說了什麼，元狩帝陡然暴怒，令軍拖出皇貴妃的太監將其活活打死于殿外。

　此時，秦王連夜宮，跪在文德殿殿外，無論元狩帝邊的大太監如何問，都只說：“兒臣有罪，請父皇責罰！”

　旁人不明所以，大太監聯想之前東宮襲便也猜出一二，心想這對母子真有趣，一前一后來請罪。

　“王爺，您先起來，別折煞奴婢了。”大太監討饒。

　秦王固執說道：“除非父皇見我，否則本王長跪不起。”

　大太監無奈：“您先等等，奴婢這就稟告陛下。”

　秦王：“勞煩公公。”

　大太監進殿稟告詳，只見元狩帝滿臉寒霜，冷哼道：“你們母子倒是乖覺，串通一氣，前腳跟后腳一起來朕！”

　皇貴妃伏地磕頭，淚眼婆娑：“請陛下明鑒，臣妾子心切，一心子才，實在不知燁兒背著臣妾竟敢倒行逆施，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臣妾輾轉難眠，痛心之余，也曾想過替燁兒遮瞞罪行，再勸他走正道，但臣妾是陛下的妻子，還是陛下的臣子，是國公府里出來的姑娘，我祖輩戎馬一生，效忠朝廷，三代清名，豈能因一己之私毀大景百年基？”

　“俗話說兒皆是債，燁兒犯下大錯，我這當娘的，也有管教不當的罪。臣妾自請辭皇貴妃之位，不堪執掌中饋，還金印璽綬，但求陛下饒燁兒一命。”

　元狩帝目森寒，冰冷地打量跪伏于地的人，久久不言。

　皇貴妃心中惴惴，鬢角沁出冷汗。

　殿一片死寂，半晌后，元狩帝甩袖斥道：“那忤逆子進來！”

　大太監連忙傳喚：“宣秦王——”

　秦王得殿，立即跪地大喊：“兒臣有罪！”

　話音未落，余掃到皇貴妃的影，不由疑三更半夜的，母妃怎麼也在文德殿？難道父皇早一步知道真相，正問罪母妃？

　秦王越揣測越心驚，便聽頭頂傳來元狩帝冷漠的聲音：“說說看，你哪來的罪？”

　秦王連忙磕頭說：“兒臣治下不嚴，聽信讒言，訐忤兄弟——”

　“秦王朋黨比周，營私舞弊，謀害東宮，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不顧大景基業，難堪大任，不配為皇子王孫，請陛下降罪！”

　秦王按舅舅鄭楚之教的意思照罪行最小的一項來負荊請罪，只是話沒說完就被他最信任敬重的母妃打斷，好半晌才明白皇貴妃話里的意思，心中震撼茫然，久久不能回神。

　他知道母妃是大義滅親——可被犧牲的人為什麼是他？他營私舞弊，手江南考場，大肆斂財難道不是為了母妃、為了鄭國公府嗎？他爭皇位，與太子作對，難道不是母妃希他坐上那個位置嗎？

　母妃和外公、舅舅們最看重的皇子，不是他嗎？

　元狩帝沉聲問：“老三，你母妃所說是否屬實？”

　秦王看著皇貴妃，慢慢低下頭，不再呼天搶地地做戲：“母妃所言，句句屬實。”

　他終于想起七.八歲之前，母妃并不喜歡他，因他是寤生,害母妃差點難產而亡。比起他，母妃更喜歡順產且聰穎的六弟。如果不是八歲那年，趙鈺錚教他如何博得父皇喜，才能得母妃青睞，恐怕沒有這些年的母慈子孝。

　見他主認錯，早已了殺心卻不希留下弒子惡名的元狩帝臉稍霽：“行刺東宮一事，朕知你意在劉氏。但除此之外，有沒有過其他心思？”

　“兒臣不敢！兒臣在那之前已經和太子、趙三郎、趙四郎等人約在郊外擊鞠，清楚太子不在東宮。兒臣雖渾，也不敢殘殺兄弟……”

　說及此，秦王哽咽。

　元狩帝仔細觀察他的表，心如何自然看不出，面上做出一副懷的神，說起秦王時抱誠守真，孝出悌，他便也格外疼惜，誰料人心易變，敵不過權勢迷眼。

　言語中滿是尋常父親對兒子的失，失中藏著曾經的期許、疼，令秦王心生悔意，不住呢喃‘兒臣知錯’。

　元狩帝背過說道：“自去宗正寺向列祖列宗請罪吧。”

　“兒臣領命。”

　***

　寅時六刻，天蒙蒙亮，宮城之外滿是朝臣座駕，百或下馬、或下轎步行，是為京都府大一奇景。

　而在宮城正門之外的南街鼓司門口有一面巍峨大鼓，便是可將冤訴之天子的登聞鼓。

　黑人說：“陳師道清白，則劉氏詬誶謠諑，劉氏出自東宮，恐會連累東宮聲譽，所以沒有人會站出來證明陳師道清白。陳師道和劉氏都是這起案子里微不足道的小卒，除非由你去敲登聞鼓，狀告陳師道治家不嚴，慘礉恩，只給下人量月薪，以至下人收人賄賂，攘助人府竊科舉考題。”

　言盡于此，聰明如趙白魚瞬間領悟，回頭打量黑人片刻，向后退三步，拱手鞠躬行大禮：“多謝郡王相助！”

　霍驚堂不大意外，食指勾住黑布塊往下拉，只出微彎的、淡的一點點角：“什麼時候猜到我的份？”

　趙白魚：“您說狀告五郎恩師的時候。”

　霍驚堂不太在意：“早啊。”

　在趙白魚抬眼之際，霍驚堂重新拉上黑布塊，對上趙白魚疑不解的目說道：“聽說婚前見面，婚后不相見。”

　趙白魚：“……”

　霍驚堂雙手背在后：“愣著做什麼？去吧，萬事有我兜著。”

　這話和免死金牌一樣招人，趙白魚知道真出大事，霍驚堂不一定會豁出命救他，但不可否認此刻他的承諾令人安心。

　自新生為人，趙白魚就踽踽獨行，前無人蹚路，后無人為他兜底，而他還要竭盡全力去保護僅有的親朋好友，不知疲倦，不能停歇。

　說句不要臉的、自怨自艾的實話，霍驚堂是這一世唯一為趙白魚蹚了前路、兜了后路的人，而他在此之前，拿霍驚堂當了兩年的噩夢素材。

　趙白魚不好意思的，主要當時剛上任京都府判沒多久就直面腥的殺命案，因小只能及案子的邊邊角角，誤以為霍驚堂靠權勢逃過律法追責，便更為懼怕。

　登聞鼓高兩米，鼓呈大紅，鼓皮泛黃、繃，鼓架下蒙有薄薄一層灰塵。

　趙白魚拿起鼓槌，高舉胳膊，猛地掄上鼓皮發出‘嘭’地巨響。

　大景開朝之初，為了籠絡民心，高祖特地頒布法令，要求皇帝無論在干什麼都必須立刻理敲登聞鼓鳴冤的案件，不論案件大小。

　前朝曾有逸聞，京都府一農家敲登聞鼓請求先帝幫他找走丟了的家豬，先帝大笑，當真幫忙找豬，并將此事說與朝中百同樂，功豎立皇帝民如子、君臣和睦的形象。

　逸聞真假已不可考，但能從中看到朝廷心向百姓，登聞鼓不限階級、不設條件，讓普通人有有冤可陳的渠道。

　趙白魚猜測歷史發展到后期也許會像前世某些朝代設置各種敲擊登聞鼓的苛刻條件，比如除非軍國大務、奇冤慘案，否則會被治罪，且敲鼓陳冤之前先廷杖三十，基本嚇退普通人。

　收回發散的思緒，趙白魚堅定有力地敲擊鼓面，直到看鼓的衙役急匆匆奔出，將冤訴之大，再到大來人，請他上垂拱殿，于天子駕前、于百諸皇子跟前，狀告恩師。

　***

　垂拱殿上，百噤聲。

　臨安郡王霍驚堂如實稟告科場舞弊來龍去脈，從太子娘劉氏和禮部侍郎陳師道私通題，到禮部尚書收賄賂幫舉子舞弊并牽扯出秦王、鄭國公府表爺勾結江南考場，把江南科場弄得烏煙瘴氣，打殺祭孔廟的書生還殺人滅口，三年來收賄賂不下二百萬兩一案，盡數鋪陳開來。

　百本以為只是小打小鬧的科舉舞弊，畢竟不是什麼新鮮事，幾乎每一屆都會鬧出一兩起舞弊，這次特殊一點，不慎題，舞弊舉子數目多了點，都以為結果是主考降職罷免、考生永不錄用罷了。

　實在料不到秦王膽大包天至此。

　須知江南人杰地靈，每屆科舉不知為國家輸送多人才，那兒地大博、魚米之鄉，每年賦稅能養活半個大景，因此場復雜，千萬縷，纏繞盤桓，沒人不心，但也沒人敢把手進江南考場，畢竟盯著那兒的眼睛太多了。

　所以秦王和鄭有能把控江南考場三年才東窗事發，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太子深深低頭，面既惶恐又狂喜，后怕差點被攪進一樁大案，慶幸秦王經此之后恐再難翻。

　“……臣所言句句屬實，人證證皆可呈上。”霍驚堂說完最后一句話，殿陷沉默。

　早一步知道真相的元狩帝再聽一遍陳詞，仍然氣火攻心，只是不于言表，銳利的目掃過朝堂百，人人低頭，無敢對上他的眼睛。

　氣氛冷凝，殿雀無聲。

　元狩帝：“朋比作，禍科場，殺人滅口，貪贓枉法，這就是朕的兒子，這就是朕的肱骨大臣！江南主考陳之州，當年還是朕親指他去江西當轉運使，一方封疆大吏，不造福于一方百姓，反而勾結皇子王孫大肆斂財，迫害朝廷棟梁，好個國賊祿鬼！簡直枉讀圣賢書！”

　恨鐵不鋼地連拍龍椅扶手，元狩帝抑制不住怒氣：“太子，你來說該怎麼置秦王？”

　太子拱手回道：“稟父皇，科舉是唯才是舉，按才錄用，廣納天下能人之士為大景效命的通途。自大景開朝以來，吸取前朝門閥患、世家壟斷的前車之鑒，將科舉制定為國策，高祖與先祖父求賢若，禮賢下士，才有天下民心所向，才有如今大景盛世之兆。故，科場舞弊不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三弟雖是皇子，但是犯法便與庶民同罪，只是看在鄭國公保家衛國，滿門忠烈的份上，也看在三弟這些年任職亦有兢兢業業、勞苦功高的份上，還請父皇饒了三弟死罪。”

　這話說得漂亮，既強調科舉的重要，側面襯托秦王行徑荒唐，不可饒恕，又從鄭國公府這一角度為秦王求，讓秦王難逃活罪，免了死罪，正中元狩帝心思。

　可是太契合元狩帝心思了。

　元狩帝面無表：“太子，你對你三弟所為難道就沒有一點察覺？”

　太子心一咯噔，跪伏在地：“如果兒臣早知道，必定勸三弟懸崖勒馬！”

　元狩帝：“聽說前段時間東宮襲？”

　太子：“是。索無恙，雖抓了兩個活口，但是牙口太，問不出什麼。”

　元狩帝：“沒移大理寺？”

　太子手一，謹慎道：“按照大景律令，如無上諭，應先將疑犯押送刑部，待審訊出來再由大理寺復核，兒臣本想這兩天便將案件轉大理寺。”

　元狩帝不發一語，頃，說：“當日值班軍恪守職責，忠勇可嘉，當賞。”

　太子額頭已滲出冷汗，越發恭謹，心念電轉，疑心元狩帝為何突然提及軍，絕不可能是為了賞賜這麼簡單，那是因為什麼？

　值班軍？恪守職責？

　“！”太子當即回神，嚇出一冷汗，卻不敢多言，只把頭埋得更低。

　元狩帝警告太子，打其氣焰便作罷，轉問三位分掌宰相之權的趙宰執、盧知院和高同知院有何看法。

　三只當的老狐貍自然回答得滴水不，哪敢以臣子份定罪皇子王孫？上說盡冠冕堂皇之語，實際把決策推回元狩帝本，一切還以陛下旨意為中心。

　“褫秦王封號、品級，貶為庶人，圈宗正寺。下江南主考、同考陳之州等，以及會試主考、同考陳師道等人的服，由大理寺審訊，罪行無誤則一律斬首示眾！參與賄大小員，與秦王有往來員，無論是江西江東還是京，一律嚴法之！”

　百頓時心惶惶，江南是一大考場，大大小小的主考、同考加起來得有二三十，參與賄者恐也有四五十人，再加上京這些，怕是得死上百來人。

　陛下這是決心抓朋黨，敲山震虎，警告他們這些老臣啊！

　自大景開朝以來，這怕是最大的刑案了。

　“霍驚堂，這案子不用你辦了，接下來就給趙宰執。”

　元狩帝語氣厭厭，似是不滿霍驚堂擔任的大理寺卿之職。

　趙宰執和霍驚堂同時回：“是。”心如何翻涌，也不會形于表。

　“還有沒有事要奏？沒有就退朝——”

　話音未落，便見鼓司主事太監急匆匆闖殿大聲說：“陛下，京都有民敲響登聞鼓！”

　“何人陳何冤？”

　“京都人士趙白魚狀告禮部侍郎陳師道！”

　趙白魚？！

　狀告已被判死刑的陳師道？

　百嘩然，頭耳語，趙伯雍更是臉冷肅，不掩厭惡，極為難看。太子面詫異，姓趙？和趙宰執有什麼關系？霍驚堂垂眸，不驚不乍，不為所。

　元狩帝皺眉問：“這是何人？和陳師道是什麼關系？為何狀告陳師道？”

　鼓司主事太監畢恭畢敬：“趙白魚是昌平長公主之子，曾求學于陳師道門下，狀告陳師道治下不嚴，刻薄寡恩。”

　昌平長公主之子……不是趙宰執第五子，趙家五郎？求學陳師道門下——

　他是前告恩師，古往今來第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