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鏢局修建得氣派威武, 門口兩只巨大的石此時正沐浴在朝下,朱紅大門閉著,不過閉也不耽擱百姓在街上聽熱鬧, 里頭不斷傳出鬧哄哄的罵,以及刀槍撞的聲響, 按照這陣仗, 下一刻就從院墻里飛一個人出來也不一定。
常萬里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時好不容易才合了一陣眼,此時就又要被迫面對這群登門債主, 只得強打神起床。
何嬈替他整理服,唉聲嘆氣:“相公何必如此苦著自己, 不如將鏢局暫時抵給韓三巖,我們又不會被他攆出去,只繼續將生意做著,待攢夠了銀子,再把家產贖回來就是。小秋這幾日差不多也該走鏢回來了,讓他見到家中如此烏煙瘴氣, 到時候又是一場大鬧。”
“說得輕巧。”常萬里搖頭, “鏢局失了重鏢, 連房產都賠給貨主, 往后哪里還會有人同我們做生意,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兩人正說著話,前廳卻又吵嚷起來。這回是韓三巖親自來了,他坐在八仙椅上, 手里揣著一個紫砂壺, 也不知怎麼想的, 穿一紫, 看著更像茄子。見到常萬里出門,茄子立刻擺出一副為難的神,迎上前道:“常總鏢頭,今天若是再不能給在下一個說法,寒松堂可就當真要手搬東西了。”
萬里鏢局里的這些桌椅板凳古玩,哪怕搬空了也抵不過一箱失貨,此舉的辱意味遠大于實際意義,但常萬里理虧在先,又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再怒火燒心也只能賠笑,韓三巖卻已打定主意,再不肯退讓寬限。
“手!”
常萬里一拍桌子:“誰敢!”
雙方弟子劍拔弩張,眼看一場惡斗就要發,這時卻突然從門外“呼呼”旋轉飛來一個巨大的紅木箱子,似頑石滾落懸崖,帶著千鈞之力,“砰”一聲將地砸出一個深陷,而箱蓋在落地時就被彈飛在一旁,滿箱金銀珠玉琳瑯,珍珠滾落,翡翠映。
“姓韓的。”外頭走進一個漂亮姑娘,紅長劍,聲喝問,“你被劫的,是這批貨嗎?”
現場眾弟子面面相覷,一是震驚的來路,二是震驚的力——能將這麼一箱東西穩穩當當凌空扔進來,得是多高的功夫?三則是震驚,找到了?哪兒找到的?
韓三巖心底有些慌,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地盯著這不速之客,將紫砂壺攥得幾乎出了裂紋:“好,好得很,劫了我的鏢,現在竟還登門挑釁。”
程素月“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是被嚇懵了頭,又沒料到會有這一出,所以口不擇言起來了?若真是我截了你的鏢,現在不趕想法子變賣,卻還要費勁拉地抬過來,就只為了當面挑釁,多稀罕啊,是你傻還是我傻?”
韓三巖臉鐵青。常萬里卻像是見了救星,他疾步上前喜道:“姑娘是在哪里尋回了這些失鏢?”
“哪里尋回的,” 程素月看向寒松堂的人,“不如你們自己說?”
“放肆!”韓三巖將茶壺一轉,里頭竟藏著數百泛著藍的牛細針。程素月早有防備,反手揮劍掃落:“天捧著這麼一個毒玩意,竟還能喝得有滋有味,也不怕蝕心爛肺。”
韓三巖知道事已敗,惡念叢生,出手皆是殺招,誓要置這來路不明的野丫頭于死地,寒松堂的弟子見狀,也拔劍攻了上來。程素月的功夫不低,但面對這一大群盡出招的男人,難免吃虧。常萬里雖還沒弄懂發生了什麼事,但眼見已逐漸落于下風,正要上前相助,韓三巖卻像是被一無形巨力驟然擊中,整個人大著向后飛去,攔腰撞在了柱子上。
程素月趁機一劍掃開眼前弟子,疾步跑向門口:“王爺。”
“功夫沒什麼長進。”梁戍踏進門框,“回西北接著練。”
程素月整理著自己糟糟的服:“哦。”
韓三巖躺在地上|,看著像是斷了幾骨頭,爬不起來。寒松堂的弟子想去扶他,卻換來一陣慘,也就不敢了。
常萬里親眼目睹韓三巖如被鬼神扼的一幕,還在想中原武林誰會有恐怖如斯的力,就聽對面的姑娘喚了一聲“王爺”,頓時驚上加驚,一時不敢再輕舉妄,只看著從門外走進來的年輕男人:“閣下是……”
程素月從懷中掏出九龍牌。
“驍王殿下。”常萬里看清之后,慌忙跪拜,“不知王爺大駕臨,家中竟如此狼藉,真是萬分失禮。”
“起來吧。”梁戍坐在椅上,“你夫人呢,讓出來,本王有話要問。”
“……是。”常萬里心中起疑,又不敢多言,便差人去東院請何嬈。丫頭匆匆忙忙地去,又匆匆忙忙地回:“總鏢頭,夫人似乎已經走了,臥房里七八糟的,好像還把珠寶首飾都帶走了。”
常萬里面煞白:“啊?”
他親自跑去后院查探,就見柜與屜都大敞著,明顯已被人搜羅過一回。再回到前廳時,高林卻已經將何嬈帶了回來,稟道:“王爺料想的沒錯,果然早已安排好了跑路所需的車馬,連城門都沒走,直接繞的野林。”
計劃不可謂不周,但百一疏,最終還是被高林連人帶車截在路上。
常萬里急道:“這到底是是怎麼回事?”
何嬈卻并不理他,只是盯著墻角的韓三巖。心思歹毒,又貪圖樂,本也不是什麼鐵骨錚錚的人設,此時知道事已經瞞不下去,便也沒有再費心去瞞,只想找人分攤罪責,于是手一指:“是他,都是他指使我的!”
韓三巖痛得顧不上反駁,只大口氣。
常萬里聲問:“什麼意思,阿嬈,你竟與他一道設計害我?”
何嬈跪伏在地上,還再辯,卻已經被程素月打斷:“行了,常總鏢頭,你的家事我們等會再細說,現在王爺有別的話要問。事關多年前的一樁王城大案,常夫人,是你自己供,還是我來審?”
何嬈一聽就知道在說什麼,這事同自己是千真萬確沒有關系的,便立刻答道:“是大寨主和小金,他們劫了朝廷的要買糧食的那批銀錢珠寶!”
常萬里做夢都不會夢到,自己續個弦竟能續到舊案要犯,一時人也懵了,恍惚半天沒回過神。
何嬈所供述的案件經過,和伏虎山那群劫匪說的差不多。小金是大寨主從外頭撿回來的養子,剛進山寨時不過十歲左右,瘦弱得只剩一把骨頭,格無趣,沉默寡言,功夫卻不錯,很快就為了僅次于大寨主的二號高手。
何嬈當時是大寨主的侍,所以也和小金朝夕相過一段時間,曾試圖討好對方,卻沒取得什麼進展,連世來歷都沒套出來,后來還是聽大寨主在酒后無意提及,說小金與朝中一位姓譚的大人有仇怨,在外頭實在活不下去,才會來寨子里當匪。
程素月聽得微微皺眉,一個十歲的小孩,能有多大的本事,和朝廷要員結仇?只怕還是父輩恩怨的延續。
“再后來,過了可能有五六年吧,小金就同大寨主一起去劫了那批銀。”何嬈道,“當時整座山寨都沸騰了,小金卻并不高興,我猜他是在懊惱自己沒有能取了那譚姓大的命。”
“然后他就走了?”
“是,走了,沒有同任何人道別。”何嬈道,“他走后沒過幾月,姓譚的大就被屠了滿門,我們都猜是他干的。”
程素月繼續問:“那以后呢,還有沒有誰見過他?”
何嬈稍微一遲疑:“沒,沒人再見過。”
“你最好考慮清楚再回答。”梁戍居高臨下地看著,“本王要查這樁舊案,而目前你是唯一的線索,要是在這里想不起來,那就換個地方繼續想。”
“可我當真不知。”
“倒不急。”程素月態度友好:“若嚴刑拷打之后還是吐不出半個字,那我們自然相信常夫人什麼都不知道,就是過程可能腥了些,實在對不住啊,不如我在這道個歉?”
何嬈面如水洗。
“反正我家王爺呢,殺的人多了去,也不是每個都罪孽深重,總有一兩個無辜被扯下水的。”程素月拍拍手站起來,“誰讓常夫人你倒霉呢,來人,帶走!”
“我見過他!”何嬈失聲。
程素月說:“哦。”
驍王殿下殘暴之名舉國皆知,何嬈實在膽寒,頂不住巨大的力,終于咬牙道:“我見過小金,就在不久之前,我找他,本、本是為了……”
程素月替說完后半句:“本是為了殺常小秋?”
常萬里大驚失,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什麼?”
“常總鏢頭不必擔憂。”程素月安,“令郎現在好得很。”
確實好得很。
白鶴城東面的康泰醫館,一名年正坐在院子里曬著太,正是常萬里的兒子常小秋。同先前在城外山上那半死不活的模樣相比,他現在的面龐可謂健康紅潤有澤,就是還瘸著,緒看起來也十分低落。
常霄漢去街上給他買點心,剛好在路上遇見了柳弦安。
“神醫!”他大喜過,“您幾時回來的?”
柳弦安正在謀劃著同游大計,突然被人拽住袖,抬頭看時卻是常霄漢,便問他:“你家主人怎麼樣了?”
“好多了,在康泰醫館住著,張大夫說命無虞,就是……唉,就是了些打擊,覺得他自己窩囊沒用。”
兩人說著話,一起回了康泰醫館,常小秋仍坐在院中,盯著自己那條瘸,總覺得以后怕是再也站不起來了。聽到院門的靜也不彈,腦袋耷拉得幾乎要杵土里。
“主人。”常霄漢道,“你怎麼又坐在地上。”
他將點心隨手一放,想去將人扶起來,常小秋卻要自己站,站又站不穩當,跌跌撞撞靠著墻,氣惱道:“這若一直不好,那我活著也沒意思,不如死了。”
柳弦安說:“也可以。”
常小秋沒料到院子里還有一個人,嚇了一跳,抬頭見對方容貌極好,風姿俊雅跟個神仙似的,但說話怎會如此不中聽:“什麼也可以?”
“你說自己不想活了,我說也可以。”柳弦安進一步解釋。
常小秋一噎:“你誰啊?”
“主人休要無理。”常霄漢趕忙介紹,“這就是在城外荒山救了我們命的,白鶴山莊的柳神醫。”
常小秋卻不信:“哪有這樣勸人去死的大夫?”
“不是我勸你去死,是你自己想死。”柳弦安搬來一把椅子,“心既近死,我又何必苦口相勸使其復,一來麻煩,二來未必能令結果更好,所以不如想死就死,反正人活一世,都要生,都會死,算不得什麼大事。”
常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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