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咸城，戌時。

　初春本是萬復蘇的季節，然而寒卻再一次反常襲來。

　嬴政披著皮襖,細細翻閱著手中的竹簡。

　偶爾看到幾個字，他還會用朱筆將其圈出,并在帛紙上寫上一個類似的大篆進行對比。

　“可。”

　嬴政滿意地看向李斯，微微頜首,“比大篆更簡單、漂亮。彩！”

　李斯面喜，連忙恭敬作揖：“書同文定能如陛下所愿,臣還有諸多不足，會繼續進。”

　“嗯。”

　這段時間，嬴政與幾位重臣一起推行了不政令,誰都沒想到“書同文”的政令，居然執行得最慢。

　理由也很樸質。

　黔首們不習慣，覺得從西周流傳來下來的大篆難以書寫。

　是以,嬴政鞭策最佳·工人·李斯改良、簡化大篆,重新進行“書同文”的文字普及。

　今日正是檢查果的時候。

　“之后你盯著些……”

　嬴政話還沒說完,余瞧見窗外竟又飄起稀稀落落的小雪。

　落雪對世家大族而言，不過是多一可飲酒作對的風景。

　但對底層黔首來說，卻是嚴峻的生存挑戰。

　嬴政微微蹙眉，想起長安鄉的老秦軍,也想到天天跑出宮的張嬰，不知他們可安好。

　他起。

　“陛下？”

　“李廷尉你先坐,我去去就來。”

　嬴政往外走了幾步，腳步一頓,吩咐趙高再去拿一件小皮襖過來。

　等趙高匆匆離開。

　嬴政看著春雪,冷不丁道：“阿嬰那小子,昨日又沒來？”

　這個“又”就顯得特別靈。

　趙文心中暗暗苦，夾在倔強張嬰和陛下之間做傳信人，真是一種生不如死的覺。

　他戰戰兢兢道：“回，回陛，陛下。嬰公子許是車途勞累，回宮便歇息了。”

　“車途勞累？”

　嬴政慢慢咀嚼這幾個字，帶著點拖腔，“有秦直道，長安鄉來回不足半個時辰，會勞累嗎？”

　趙文尷尬得手指卷，他正準備說賠著笑臉說不勞累，卻又看見嬴政輕輕搖了搖頭，仿佛自我找補一樣低聲補充了句：

　“不過阿嬰打娘胎子骨便不好，又年，對他而言許是遠了些……”

　趙文立刻閉：……

　心里的小人狠狠地自我扇了一掌，切記切記，絕不能在這兩人間隨意話，免得被炮灰。

　……

　“父，父皇！”

　前面忽然傳來欣喜的歡呼聲，嬴政去，恰好看見胡亥抱著一摞東西小跑過來，“父皇，兒，兒又見到父皇了。”

　“嗯。”

　嬴政淡淡地點頭，“糧倉那可遇到麻煩。老秦人那如何？”

　胡亥一愣。這還是嬴政第一次與他談論“正事”，一時間竟激起來。

　“父皇！有熊季叔他們幫忙，糧倉沒問題。”

　“至于老秦人，他們念皇恩浩。都拿了。”

　“都拿了？”

　嬴政眼神有些古怪，似是漫不經心道，“他們與你話家常了？”

　胡亥表一僵，他哪會知道那些賤民的家常。

　他其實沒去幾次。

　主要是他第一回去，發現那些士卒們居然不太樂意接納資。而且對待他的態度一點都不熱，比不上扶蘇大兄也罷，居然連蒙家小將都比不過。

　胡亥在宮里伏低做小慣了，在外面哪里愿意一點冷淡。

　沒兩回，他就懶得再去，溜出宮只是做做樣子，事都吩咐熊家一位庶出子替他完。

　“他們都在念父皇。”

　胡亥靈機一，討巧道，“都在稱贊父皇，本沒時間與我話家常。”

　“……嗯。”

　胡亥聞言松了口氣，以為敷衍過去。

　而他卻沒看見陛下眼底閃過了一抹失。

　嬴政可以說是最了解那些軍伍心思的人。

　年年都會有府的人萬般無奈地匯報，士卒們如何借著拉家常的方式，“婉拒”“拖延”各種賞賜。

　所以在胡亥開口的瞬間，嬴政便意識到他在撒謊。

　嫉妒、攀比緒都無妨，但吝嗇付出、逃避的格才是問題。

　——不堪大用。

　不過能試探出楚系的一些家底，也不算虧。

　恰在這時，趙高捧著白小狐皮襖步履匆匆地趕過來，恭敬道：“君上。”

　他也看到了胡亥，先是一愣，接著喜悅的以為這小皮襖是陛下為胡亥準備，他便向著胡亥走了一步。

　胡亥見狀也有些驚喜，以為父皇很滿意他的回答，他暗暗決定不能放棄這一施恩路線。

　他正準備手去接。

　“走。”

　嬴政越過胡亥。

　趙文在嬴政的眼神暗示下，干笑著從趙高手中接過小狐皮襖，跟上去。

　胡亥：……

　他有些慌地看向趙高，剛想開口詢問，趙高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搖了搖頭，轉快步跟上嬴政。

　……

　……

　衛月宮。

　留在門口灑掃的宮們正在收拾落葉，順便低聲閑聊。

　“嬰公子，這幾日好生安靜啊。”

　年長宮瞪了一眼：“別瞎想，宮里平靜才是福。”

　“我，我知道的。”

　娃娃宮不好意思地了臉頰，“我就有些好奇，嬰公子何時會再去找陛……”

　“閉！這是你可以說的？”

　年長宮狠狠地擰了對方胳膊一下，疼得娃娃臉都快哭出來，“別仗著嬰公子人好就說話！”

　“嗚嗚……反正又不會來人，我就……就……”

　年長宮正準備再給嘀咕的娃娃臉一個教訓時，忽然看見對方小臉刷白，拿工的手不停在抖。

　立刻轉，畢恭畢敬地行禮。

　嬴政一行人沒聽見宮間的私房話。

　他們大邁步走進去，這才發現寢殿已經滅了燈。

　嬴政看著在被窩里，睡得七扭八歪，打著輕鼾的張嬰。

　“最近都睡這般早？”嬴政瞅了一會張嬰的黑眼圈，平靜道。

　張宮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是的，陛下。”

　嬴政示意趙文將小狐皮襖放在張嬰的床榻邊，然后示意張宮跟著出來。

　“他這三日，可有抱怨？”

　張宮聞言一愣，然后搖頭道：“不曾有過。陛下。”

　抱怨？

　什麼抱怨？

　張嬰這三日簡直就是積極向上，力滿滿的代表人！

　“他可有向扶蘇、蒙毅求助？”

　“應當是沒有。”

　張宮遲疑著搖了搖頭，“不曾聽嬰公子說起過。”

　嬴政微微蹙眉。

　張嬰明明是個小機靈鬼，難道這幾日還不足讓他看出即將面臨的窘迫和困難？

　嬴政轉走向趙文：“趙杰的信可是送來了？”

　以七日為期，嬴政命趙杰記錄張嬰邊的點滴卷冊，再一起送過來。

　趙文剛準備說還不足七日，應當是沒有的。

　沒想到趙高在此時：“君上，奴拿小狐皮襖時，恰好見到趙中書令的信使在宮殿外候著，怕有急事，便一并帶過來了。”

　“好！”

　嬴政贊賞地看了趙高一眼，“讓他過來。”

　“是。”

　嬴政來到隔壁寢殿，示意面帶惶恐的信使上前。

　發現對方不帶了竹簡，居然還帶了絹布。

　他道：“阿嬰這幾日過得如何？”

　信使斟酌著回答：“回陛下，過得……很充實。”

　“他沒見識到困難？”

　“見，或是見到了……”

　信使一，猶豫了會，戰戰兢兢回答，“但……好，好已解決了。”

　“哦？”

　嬴政心思最為縝，他目銳利地看向不敢抬頭的信使。之后，他的視線落在那一批卷起來的布卷上。

　不知為何，嬴政忽然聯想到幾日前的豆腐橫幅事件。

　有些游移不定。

　心一橫，他緩緩將布卷展開。

　嬴政：……

　“混賬小子！”

　伴隨著這一聲怒吼，案幾上的朱筆、竹刀、竹簡、青銅等等“哐當！哐當！哐當！”掉落在地上。

　……

　這靜也將隔壁宮殿的張嬰驚醒。

　他猛地坐起來，還以為發生了地震。

　不過等他迷迷糊糊地左右搖晃腦袋，并未發現異常時，他又將自己回了舒服小被窩。

　片刻后，張嬰只覺得被一大力給挖出被窩，還沒來得及寒冷，便被稍顯魯地塞進小皮襖。

　“誰吵我啊！”

　張嬰嘟囔了幾聲，然而外面卻沒聲音回應他，只有顛簸的震，以及匆匆腳步聲。

　過了一會，張嬰腦子清醒了些，才發現自己被旁人從頭裹到腳，什麼都看不見。

　他心里一個咯噔，總不至于在宮中被誰綁架吧。

　這時，一熱浪撲面而來。

　裹著他的皮襖子接著被人猛地掀開。

　兩個冒著氣的大燎爐，數盞燭臺燈同時帶來的亮，刺得他瞇了好會眼睛才緩緩睜開。

　張嬰眨了眨眼，發現嬴政，李斯，還有府的丁郎三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仲父！仲父！”

　他松了口氣，不是綁架就好，連忙小跑到嬴政面前，出了小手手，“仲父你想不想我？我想你了。”

　丁郎見怪不怪地撇開眼，打了個哈欠，做好等兩人互的準備。

　李斯則驚異地看向張嬰，這是他第一次目睹兩人的相。

　難怪會令某些公子坐不住了。

　嬴政抿起來的角翹起來一弧度，但很快又拉長。

　他冷哼一聲：“誰敢想你？”

　張嬰聞言一愣，連忙笑瞇瞇地握住嬴政的大拇指，左右晃了晃：“敢的！敢的！仲父最疼我了。”

　“那你……就這般回報我？”

　嬴政示意趙文將絹布給打開，指著上面的字，聲音充斥著暴躁，“故意的？”

　張嬰好奇地看過去，然后也沉默了。

　老秦士卒真是與時俱進的人才啊！

　居然敢套用豆腐的廣告詞，給嬴政扯起了彩虹屁的大字橫幅。

　“陛下心系老秦軍！我們戴陛下勝過山神！”

　“陛下之謀，高山仰止，我等跪服！有了陛下！我腰不酸不疼，哪哪都有力氣啦。”

　“陛下乃天上星君，恩賜下小福星！”

　……

　嗯，看著這一批布卷上還保留著泥土、青草等風水雨打的印記，就知道展示時間不會太短……張嬰：他這替人尷尬的病又犯了，腳趾頭已經摳出一座咸宮。

　……

　“你在宮里折騰折騰……也就罷。”

　嬴政指著張嬰，須臾，放下來，又指出來，他在殿來回轉了一圈，“宮外還不消停。你，你這……”

　“仲父！”

　張嬰連連搖頭，眨眨大眼睛，“我沒教他們。”

　嬴政哼了一聲，他當然清楚這一點。

　否則張嬰就不是坐在火爐邊，而是趴在他上被“啪啪”打屁。

　“但覺得，真好！”

　嬴政：……

　李斯和丁郎差點踉蹌摔倒。

　“啊，這是對仲父的一片丹心！”

　張嬰忍住笑，小拳頭用力地在空中揮了揮，雙眸崇拜地看向嬴政，“同我一般真摯！仲父！這是不是書上說的，民心所向？！”

　嬴政：……

　李斯震驚抬眉：這小子，拍馬屁的天賦渾然天啊！

　“咳。丁郎，去讓趙杰拿東西。”

　嬴政選擇轉移話題，看向張嬰，“那個新的舂米農，真能每日多舂米一倍有余？”

　“一倍有余？！”

　丁郎忍不住高聲驚呼，府不管理皇帝私庫，他們也和治理史一樣，負責田地租稅、財政收支，“這怎麼可能呢！”

　“丁郎，我親眼所見哦！”

　張嬰小手指了指自己的雙眼。

　丁郎還不敢相信，嘟囔著：“不可能！那可是祖宗傳承千年的農，怎可能短時間變化這麼大。”

　張嬰發現秦人確實守舊，他這幾日都到過好幾次類似的質問，某些人甚至古板得試都不想試。

　張嬰不想多費口舌，直接拿出絕殺模板，歪了歪腦袋道：“啊？可十年前有七個國，現在只剩我們大秦。變化很大，但也正常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