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直到下一位考生上場,眾人仍沉浸在方才如見天人的震撼里,久久回不過神來。
也不能怪他們沒見過世面,在這書院里安逸久了,總以為天字齋的考校便是騎一道的“天”,頂了天也不過就是鐘伯勇這樣的十箭十環,哪里知道原來天外還有天。
當然,更多的震撼在于,他們仰的這片天,居然是沈元策。
雖然過去半年間,邊關傳來的戰報一次次震長安,但他們作為沈元策的昔日同窗,對沈元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狗翻墻逃學,翻開書就睡得不省人事,課上練習博戲擲骰子,出口頂撞氣暈教書先生……
他們這些人好歹父母在京,犯渾太過是會被家法伺候的。可當年沈元策父親遠在河西,繼母又是溫溫從無半句罵聲,要說犯渾,沈元策認第二,誰敢認第一?
所以不論外邊怎麼說,說沈元策軍中歷練三年,可謂胎換骨,凰涅槃,說將門果真無犬子,他們這些昔日同窗也覺得耳聽為虛。
玄策軍本就是全大燁最強的兵,有這些兵在,出謀劃策靠軍師,刀槍靠盾,想必隨便一個將軍都能打勝仗,不過只是時間問題,看看沈元策不也花了整整三年,走了許多彎路,差點把老爹的基業毀了嗎?
——在這場騎考校之前,他們是這麼以為的。
默默想著,眾人漸漸回過神,后知后覺到不妙。
平常鐘伯勇一個人炫技也就算了,如今鐘伯勇一炫,沈元策技高一籌再炫,鐘伯勇若是一個不服輸又……
這不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嗎?!
好不容易騎箭進步了點,還想著拿個能看的績回家得些嘉獎,如今一看榜一榜二,他們那本就微弱到需要很仔細才能發現的進步還有用武之地嗎?
在座眾人一個個憂心起自己的前程,除了緒波累了的姜稚。
興勁兒一過,眼看接連上場的幾人沒一個有看頭,元策又坐得離十萬八千里遠,姜稚無趣地掩袖打了個呵欠,頭一歪,靠著谷雨閉目養起神來。
養著養著,便昏昏然睡了過去。
不知多久之后,沉沉睡夢里聽見一道悉的聲音:“送回府睡去。”
迷糊間覺胳膊被人拎了起來,姜稚與困意急急一陣纏斗,掙扎著驀地睜開眼。
抬起頭,發現偌大一個校場空空,眾學生和教頭都已不在,元策站在長凳前睨著頭頂心,一副看不省心的模樣。
姜稚清醒過來,眨了眨眼:“……我不回府!”
元策:“剛也看到了這書院里都是些什麼人,還想待在這兒?”
“我管他們是什麼人,有你不就行了嗎?”姜稚哼哼著被谷雨扶起來,“你這人變臉變得真快,不想我在這兒,那你剛沖我笑什麼……”
元策眉梢一挑:“難道我不是被你賣力的表演逗笑?”
“……”
姜稚不甘地瞪他一眼:“都忙那樣了還分神聽我表演,你就是很喜歡我陪著你!”
“區區聽聲辨位,戰場上瞬息萬變,比這忙千百倍。”
……鴨子死了都沒有他。
姜稚:“反正我不走,第一次看你箭,我還沒看過癮呢!”
“第一次看?”
“對啊,以前在弋場上你不都裝三腳貓嗎?那些怎能算數。”
元策輕眨了眨眼。
自然,有一個在邊關手握重兵的父親,兄長如同質子一般留在長安,越不學無便越讓人心安,越不易遭人嫉恨。
滿長安的人都以為三年過去,當年那個紈绔吃了苦頭學好了,長大了,卻不知紈绔從來不是紈绔,紈绔也已沒有機會再長大。
……不過看樣子,當年兄長瞞了所有人,卻獨獨對心上人坦了誠。
“發什麼呆?”姜稚白生生的手在他眼下晃了晃,“我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元策回過神來。
“那還趕我走嗎?”見他不說話,姜稚乘勝追擊,“不說別的,你也不能過河拆橋,若今日沒有我的發帶,你怎麼贏下鐘伯勇?好歹我也是你的小福星呢。”
“那我若還你這恩,你就肯走了?”
怎麼這麼執著呢,姜稚不高興地撇撇:“你先還了再說。”
“行,想怎麼還?”
這突然一問,姜稚一時也沒想到什麼好主意,往四下看了看,靈一現,一指不遠的箭靶:“不然你教我箭?”
“?”
“這可不是一日能還的恩。”
元策上下打量兩眼,補充道:“恐怕一年都很難。”
“……讓你教我箭,又沒說一定要教會!我就想試試那種——‘奪’一下就中了的覺不行嗎?”
元策沉默著看了一會兒,轉朝跑馬道走去,隨手拎起一座箭靶,一把扯下上頭凌的箭支,將靶子擺上空地,看了眼的距離,又挪近了一半。
姜稚:“……”
看一臉仿佛被辱的氣哼哼,元策撇開頭角一彎,挑了把輕弓回來,拿谷雨的帕子了弓面,遞到左掌心:“還愣著干什麼,小福星?”
姜稚接過弓,里碎碎念:“你也不要看不起人,‘業有專攻’,武藝我是一竅不通,但寫詩肯定比你強……”
谷雨見兩人這是要大干一場,說著去風,退去了遠。
元策等人站好,指了指的靴子:“雙腳開立,與肩同寬。”
又點了點的肩:“肩膀放平。”
“……這麼麻煩。”
“那還要不要‘奪’一下就中的覺了?”
“要要要——”
元策給人調整完了姿勢,低頭拿起一支箭,穿|進指間。
“等等……”看著指間的箭尾,姜稚恍然想起什麼,“我看他們剛才都戴了玉扳指,我沒有戴,會不會很痛啊?”
元策垂眼看了看那蔥般白皙,毫無瑕疵的手指——
“會。”
“……就沒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出去的辦法嗎?”
元策閉了閉眼抬起自己的手:“那我痛,行了嗎?”
“那我也不能讓你……”
話音未落,頭頂影覆下,溫熱的膛從后靠過來,拉弦的手忽然被人握了過去,持弓的那只手也被攏進了一只寬大的掌心。
像有一簇火苗直躥天靈蓋,姜稚呼吸一滯,猛地住了,手腳又像那天被他攬進懷里那般了木頭。
覺到前人突然的僵,元策把著的手微微一頓。
……他只是被煩得沒了耐。
空闊的校場,兩塊木頭齊齊陷靜止。
只有風覺不到沉默的氣息,依然若無其事陣陣拂過,吹兩人的袂糾纏在一起。
元策緩緩垂下眼,順著懷里人飽滿的額頭往下看,看見彎彎的長睫,玲瓏翹的鼻尖——
元策移開目,結輕輕滾了下:“……我不會痛。”
“……哦哦。”姜稚飛快點了點頭,發輕他下頜。“別。”
“哦。”姜稚眨了眨眼,以極其微小的幅度,輕輕挲了下滿是細汗的手。
元策的注意力也回到手上,把著的手扣好了弦。
姜稚著眼睫,目視著前方的箭靶:“這麼著,能、能中靶心嗎?”
“當然。”元策下頜下,視線專注回箭靶,慢慢拉弓弦。
弓漸滿月,姜稚也分不清是這弓更繃,還是更張,一個姿勢僵久了,腳底傳來麻意,覺有點頭昏眼花。
臨到拉滿弦那一刻,姜稚忽然回過頭:“等……”
的瓣過下頜,元策手一力,箭提早一瞬直而出。
利箭破空,奪一聲響,中了靶后那棵樹。
滿樹的積雪被一箭震落。
大風揚起,漫天碎雪紛飛于校場上空,像春日提前來臨,飄起一場雪白的杏花雨。
姜稚渾的在一剎間凝固,又在下一剎如同百川過境,瘋狂奔涌。
對上元策震的眼神,回想起方才那一刻發生了什麼,姜稚看著他,慢慢抬手了自己的。
元策眼睫一扇,松開了懷里人。
姜稚也立馬退開一步。
碎雪落上兩人的烏發,姜稚閃著目,扭頭向空空的箭靶,沒話找話:“不、不是說能中嗎?”
“……風太大了。”元策說完,撂下長弓,轉大步走出了校場。
*
“風太大了——”中午,靜謐寬敞的馬車,姜稚托腮坐在幾案前,一面笑,一面不知第幾遍重復起這句話。
谷雨看著面前這一桌子玉盤珍饈:“郡主,您快用膳吧,這菜都要冷了。”
天崇書院不統一放飯,畢竟這些世家公子用膳如同吃席,又各有喜好,所以一概是各人的家仆送來家里準備的膳食。
元策離開校場后,姜稚混混沌沌地在那兒游了許久,也忘了上午還有第二堂課,等回過神,就已經到了中午散學的時辰。小滿也給送來了午膳。
姜稚哦了聲,夾起一筷子冬筍片兒,咀嚼過咽下,又托起腮來,細細品味著一笑:“風太大了——”
“……”
算了,一頓不吃也不會怎麼樣,谷雨放棄了。
“您若不吃了便漱漱口吧。”谷雨給遞上一盞清茶。
姜稚無可無不可的,起茶盞漱了漱口,片刻后擱下:“風……”
谷雨:“太大了!”
姜稚回過神,瞥去一眼:“你懂我在說什麼?”
谷雨搖搖頭,方才為了替兩人風站得遠,本不知道郡主那邊發生了什麼,直到郡主開始漫無目的地獨自在校場游,這句“風太大了”便一直縈繞在了的耳畔。
姜稚饒有興致地問:“你說,一個騎時蒙著眼都能百發百中的人,好好站著,眼也睜著,一箭出去卻靶了,這說明什麼?”
谷雨恍然大悟:“說明——風太大了?”
姜稚一收笑:“算了,不同你說了,我回學堂去。”
“郡主,這還未到下午的課時呢!”
“我去看看阿策哥哥用膳了沒!”
姜稚提袍走下馬車,往天字齋去,一進學堂,見里頭倒有幾位公子哥兒聚在一起閑聊,但元策卻不在。
聽見靜,幾人趕拱手向行了個禮。
姜稚朝他們隨意點了下頭,走向后排,臨要回到自己的坐席,瞄見元策書案上的鎮尺著一張白宣,上頭題了一行詩句。
往前一看,眾人書案上都有這麼一張白宣,像是上堂課教書先生留下的習題。
有的人已經麻麻往下續寫了幾行,有的便與元策一樣一片空白。
就說,論寫詩,他肯定比不過。
姜稚歪過頭看了眼那行詩,想了想,挽起袖子。
臨到在他書案前坐下,又謹慎地抬頭看了眼前邊。
暫時沒人朝這邊看。
姜稚坐下來,快快提起書案上的筆,蘸了墨揮毫而下。
一句詩落,正思索下一句,忽然聽見一道男聲在一窗之隔外響起:“元策,跟我們講講戰場上的事唄,那北羯人是不是都長得青面獠牙的……”
姜稚連忙擱下筆,匆匆回到自己的書案。
剛一落座,那群人便簇擁著元策進了門。
才一場考校的功夫,這些人變臉變得真快……
姜稚念頭一轉,隔著珠簾朝元策去,見他不知同他們說了句什麼,打發了人,而后朝后排走來。
一路目不斜視的,也不往這兒看一眼。
姜稚在心底冷哼了聲,見他走到書案前,還未坐下,似乎便察覺到案上東西被人過,低下眼去。
元策站在書案前,視線從被過的鎮尺移向那張白宣,與那白紙黑字一陣靜默的對視過后,終于緩緩偏頭,朝隔壁的珠簾去。
對上了一雙狡黠含笑,早就等在那里的水杏眼。
“元策——”突然有人喊著他的名字走上前來。
元策手一抬,飛快一挪鎮尺,遮住了那張白宣。
抬起頭,眼前卻徐徐浮現出今晨雪后的校場——
偏的箭矢。
漫天紛飛如杏花的碎雪。
過下頜的。
每一幕,都像在呼應鎮尺下的那兩行詩——
二月東風吹杏雨,我春心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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