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晌午，一家人在馬車匯合，周老爺子給了看場人兩文錢，一文錢做存車費，一文錢使人給馬兒喂些草料和水。

　存車場的旁邊兒就有賣各種吃食的，趁著馬兒吃草料的功夫，老頭兒帶著家里人在一賣包子餛飩找了凳子坐下。

　大包子兩文錢一個，三文錢兩個，總共要了十個包子花去十五文，喝人家的湯不合適，稀湯寡水兒不值那錢，不如回家自己做。

　只給小孫子要了一小碗兒鮮餛飩，連湯帶水兒，孩子喝了暖胃，也不會噎得慌。

　周錦鈺說自己喝不了一碗，分了一半兒給蘭姐兒。

　平時除了家里兩個娃特殊，一家人吃的都是高粱面和白面摻著的饃饃，哪里吃過這種又松又，咬一口水橫流的純白面大包，再加上做包子人的手藝了得，當真好吃得很。

　吃完東西，周錦鈺掏出隨攜帶的小帕子拭和小手兒，完又將帕子反過來整整齊齊折疊好塞回兜里，看得旁邊兒人直樂，“小娃子忒干凈哩。”

　周老爺子樂呵呵應道：“是呢。”

　爹娘都是極干凈的，娃子能不干凈麼？

　周錦鈺用的帕子料子極好，吸水又薄，是周二郎從南州府城買回來的細葛布，葛布是奢侈的名貴布料，一匹要十兩銀子，折合一尺一百文，周二郎買的是人家裁剩下的邊角料，便宜得多，即使便宜，這一小塊兒帕子合下來也要差不多十文錢。

　只不過在這鄉野中，認識這布料的人幾乎沒有，不然該要驚一聲這娃子養了。

　其實周家人自己也不認識這料子，周英覺得好用，還囑咐弟弟多捎回幾塊兒來，給家里一人一塊兒，在的認知里邊角料再貴也不會貴到哪里去。

　可苦了周二郎，先不說那邊角料大大小小，哪就正好上夠做一方帕子的，再者給兒子和外甥兒各弄了幾塊兒已經是咬著牙買了。

　再者他也是要面子的，每次去綢緞莊找人家買，全程低著頭，不愿意被人記住，可他這張臉又太容易被人記住，每每人家都上來和他打招呼，簡直就……

　其實也可以換家綢緞莊去買，但不劃算，丟人丟一家就可以了，何苦丟到好幾家去。

　算了，兒子用著舒服，角兒不起紅疹比什麼都強，不就是臉面嗎，哪有實惠重要！

　回程的路上，周老爺子頗為自豪地講了周錦鈺今天幫著賣貨和救人的事兒，一家子既驚喜又與有榮焉。

　朱氏還算收斂，周英夸張，“爹，咱老周家祖墳這得冒了多大的青煙呀，先出了個二郎，現在咱家鈺哥兒可不比二郎差哩，全臨河鎮都找不出這麼聰明的娃娃。”

　周老爺子捋著山羊胡子，點頭，“我瞅鈺哥兒得比二郎強。”

　“咳，咳咳……咳”旁邊兒周錦鈺突然咳嗽起來。

　一家子神張，老頭兒忙給小孫子拍背，“鈺哥兒，你咋了，是不是難了，告訴爺爺。”

　周錦鈺連忙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兒，主要他被一家子夸得有點兒接不住，之有愧。

　周老爺子想起薛神醫的叮囑，肅了神，對兒媳婦道：“朱氏，今兒帶鈺哥到醫館，薛神醫說咱家鈺哥兒穿得太厚，生了火，回去你把娃的棉棉扯出些棉花來，娃子穿太多，稍一活就出汗，汗干了就容易風邪，反倒不好。”

　朱云娘一愣，想起兒子最近好像真得有些上火，忙道：

　“好的，爹，云娘記下了。”

　……

　很快馬車就拐回周家莊的小道兒，周大郎眼尖，看到前邊慢慢走著的青衫書生可不就是自家二郎，忙揚鞭在空中甩了個響兒，大手拍了下馬屁，催促馬兒追上去。

　馬兒也是有靈的，周大郎雖不會說話吆喝，但拉韁松繩，流到位，且鞭子只甩出個響來，從不真甩到它上，當下也十分配合。

　馬蹄兒嘚嘚嘚，小步慢跑，在地面上發出有節奏的輕響聲，

　周二郎聽到馬蹄聲，很隨意地回頭一瞥，卻見駕車的是大哥。

　周大郎一扯韁繩，停下車，示意二郎趕上車。

　周二郎自是認識族長家的大馬車，周家莊獨一份兒帶棚頂的馬車，卻不曉得怎麼大哥駕著，抬手掀開車棚的前邊兒的簾子就要上車，卻見自己一家人竟然都在。

　“爹！”

　“二舅！”

　周二郎笑了，單手扶住車轅，用力一攀，躥上了馬車。

　“爹，娘，你們這是都趕集去了。”

　“噯，快進來吧，里面暖和。”

　周二郎挨著爹坐下，卻沒手抱兒子，走了一路，上全是寒氣兒。

　周錦鈺瞅見周二郎凍紅的指尖，想到爹把棉花都用在了自己上，他自個兒上的袍子卻是單薄，忙從爺爺懷里鉆出來，撲到周二郎上，將周二郎的兩只手放到自己的腋下取暖。

　周二郎一愣，隨即容不已

　周英笑道：“我們鈺哥兒是個孝順娃子呢，這麼小就知道心疼他爹了。”

　周二郎忍不住將兒子抱，這一刻，他在書院所的一切委屈都值得，一切都可以忍。

　他那點兒委屈比之越王勾踐，比之韓信□□之辱差遠了，有什麼熬不過去的。

　朱氏發現丈夫這次回來瘦了不只是一點兒半點兒，袍子穿在上晃晃的。

　發現周二郎瘦了的不止朱氏一人。

　周老爺子道：“二郎，是不是最近學業太辛苦。”

　周二郎笑道：“沒有，爹。這不是前段時間染了風寒，斷斷續續一個多月才好利落。”

　“哦，可有找大夫看診，莫要落下病。”

　“看過了，不礙事，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那就行，過年在家好生修養幾天。。”

　“噯。”

　一家人說著走著，進了家。

　周大郎去族長家還馬車。老太太去后院兒喂，朱氏和周英忙乎著做飯。

　老爺子點了炭火，小兒子趕坐過來熱乎熱乎，朱氏端了紅糖姜水送過來，晾在旁邊兒桌兒上。

　周錦鈺被周二郎圈在懷里，又烤著火，熱，自個兒把棉扣子全解開了。

　周二郎手就要給他系上，周老爺子講了今天看診時薛神醫的叮囑。聞言，周二郎在炭火上烤了一下手，隨后到兒子后背一：果然，乎乎竟是出汗了。

　扣子都解開也不行，容易著涼，他又給兒子系上小肚子兩顆，讓脖頸和下擺敞開著，放開兒子，“乖，爹褡褳里頭有好吃的，你去拿出來跟姐姐一塊兒去分了吃。”

　打發兒子離開熱烘烘的炭火盆兒，爺兒倆閑聊起來。

　周老爺子講了今天發生的事兒，聽到兒子賣那段兒周二郎還滿臉笑意，待聽到兒子冒冒失失救人那段兒，周二郎的臉一片肅然。

　吃過晚飯，一家三口回去東廂房休息。

　周二郎一襟坐下，朝兒子招招手，“鈺哥兒，到爹這兒來。”

　周錦鈺依言走過去，“爹。”

　周二郎：“聽爺爺說你今兒救人了？”

　三番兩次被夸，周錦鈺實在有點兒不好意思，撓撓頭，“爹，人是薛神醫救的，鈺哥兒只是把爹幫娘解決嗆水的法子告訴他了。”

　周二郎微微挑眉，“救人之前，可有想過你的法子不靈？救不回那孩子？”

　周錦鈺：“當時那小哥哥就要不行了，鈺哥兒顧不上想許多。”

　周二郎沉聲道：“爹來告訴你。”

　微頓,“若是你的法子不靈，對方就會反過來說是你害死了的兒子！”

　周錦鈺愣住，他突然后知后覺意識到海姆立克急救法在現代是人人都清楚的常識，可在古代并沒人知道這個法子可以救人，這個法子救人功率也并非百分之百，若今天那孩子真的救不回來……

　周二郎繼續：“你爺爺說對方穿著打扮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家，在臨河鎮都沒見過那樣富貴的人，這就說明對方乃權貴之家。”

　“權貴之家的孩子比之庶民之子，有多金貴，鈺哥兒可知道？”

　周錦鈺不語。

　周二郎：“若他今天死了，不僅我的鈺哥兒要給人家抵命，弄不好我們全家都要給他陪葬！”

　周錦鈺猛地抬頭，臉刷就白了。

　周二郎：“鈺哥兒可知錯？”

　周錦鈺點頭。

　周二郎：“跪下！”

　朱氏在一旁著急，“二郎，鈺哥兒還小——”

　周二郎淡淡瞥一眼，朱氏不敢說話了。

　周錦鈺第一次意識到這是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他著實魯莽了，不過讓他下跪，心理上有點兒接不了，盡管他心里已經完全接了周二郎是自己的父親。

　周二郎見他不，“鈺哥兒，爹的話你聽到了嗎？”聲音不大，但聽得出著氣兒呢。

　周錦鈺眼一閉，跪就跪吧，就當給提前給爹拜年了，爹這次回來瘦得不輕，自己何苦再惹他生氣。。

　見兒子乖乖跪下，周二郎又道：“把手出來！”

　周錦鈺呆住。

　周二郎見他發愣，直接把兒子的小手拉過來，拽過桌子上的扇，拿扇把兒那頭兒朝兒子手心打下去。

　他用了力，周錦鈺的小手立馬紅了一條印子。

　一連打了四五下，周二郎停下，問周錦鈺：“疼嗎？”

　這點兒疼痛比起三叉神經痛來說，雨，只不過面子上太過難堪，周錦鈺不說話。

　“疼就對了，這是爹第一次打你，你得給爹記一輩子，記住為什麼挨打？倘若下次同樣的錯誤再犯，爹就會換更疼的鞭子，若是鞭子還讓你記不住教訓，還有板子。”

　稍頓，“爹打你，總好過讓別人代爹教訓你。”

　“你心地善良，爹很欣；你救人本也沒有錯，但，凡事需量力而行，該是你負的責任必須要負，不該是你的責任用不著你多事攬過來；非要攬過來，也得先看看你有沒有本事承擔后果！”

　周錦鈺忍不住回了句，“爹的意思是，鈺哥兒明知道救人的法子，卻要眼睜睜的看著那小哥哥去死？”

　周二郎：“若爹是你，今天就會把法子告訴薛神醫和那孩子的家人，告訴他們這是聽別人說的法子，有沒有用并不清楚，只是人命關天，就算有一救人的可能，也想幫上忙，最后讓薛神醫和那娃娃的家人自己去做定奪該如何做，后果自然也是他們自己承擔。”

　周錦鈺不吭聲了。

　周二郎：“你今天非是錯在好心救人，而在于太過冒失沖，爹知道那種況下這樣要求你太過苛刻，太過不近人，但爹要你記住——”

　“即便是一片好心，也需提防好心辦了壞事兒，魯莽要不得。”

　“自己跟這兒好好想想爹說的對不對，想清楚了，就自己起來去睡覺。

　說完，周二郎徑自起，一挑門簾兒出去了。

　周二郎出去的時候，朝朱氏使了個眼，那意思是讓朱氏給娃個臺階下，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了。

　讓孩子記住這次教訓不假，但地上涼，別真給著了涼氣兒，可心疼死他了。

　周二郎去大哥屋子里坐了小半個時辰，回屋的時候，周錦鈺已經睡著了。

　周二郎忙開娃的被子查看了一下膝蓋，還好穿著大棉，沒給硌紅，不過手上那幾下，是真給疼了。

　朱氏心疼道：“手心紅了。”

　周二郎：“若不是他子骨弱，就不止是打幾下手這麼簡單，有些苗頭沒長出來就得給他掐死了，冒失沖的子必須得改，父母管教他，總比讓別人來管教他要好，娃現在還小，一切都好糾正。”

　朱氏：“娃也是一片好心。”

　周二郎正道：“正是一片好心才可怕，莫要讓他以為凡事只要出發點是好的，只要是出自好心做善事就沒有錯，就不必承擔后果！”

　微頓，“鈺哥兒一天比一天大了，家里人都寵著他，須得有個怕的人才是，否則以后沒有辦法管教。”

　沒有人能總是幸運，周二郎簡直不敢想，倘若今天對方孩子救不回來會是什麼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