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雷雪啟解

　寧興府尹府上的燈燭皆已燃起，地龍漸暖，客人與主人于書齋側旁小廳休憩，廳陳設古雅清新，字畫立軸亦不多，多用盆花綠植點綴墻，倒有別有一番富貴閑人的氣韻。

　此時仆人送上茶點后噤聲離去，屋只余去年剛剛走馬上任的寧興府尹劉溯、他已致仕告老的恩師佟鐸與其剛剛年滿十九歲的第三子佟師沛。

　“方則弟這次解試績極好，不枉恩師回鄉看護奔波辛苦，只是聽聞圣上已欽點了翰林學士承旨曾玄度大人為此次省試主考，曾大人為圣上近臣，作文又喜生僻駢詞，方則弟這一個月還得再研讀些六朝詩賦方能穩妥。”劉溯手邊正放著學事司奏報的寧興府解試發榜績，如今府尹重病，他剛領下旨意暫代職權，此等大事必須經由他手。

　“你不許夸他。”佟鐸六十歲上下年紀，卻是須發全白著純素淵渟岳峙，似對這個績并不滿意，“他自小就是被夸大，夸今天這個樣子，一點小績就飄然不知足下幾何，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解試第二名罷了。”

　劉溯已在佟鐸門下二十余年，貫是親厚，更知道恩師脾氣，此時忍不住笑道：“恩師剛看到發榜時可不是這樣說的。”

　“在云中這段時日還好有劉世兄替我說話。”佟師沛一張俊臉極有年人的英氣，又總帶著發自心的笑，說話時語調都常是往上揚的，“不然我爹一日三頓教訓下來，我場考試戰戰兢兢，哪能答出這個績？”

　劉溯知道佟鐸極這個兒子，果然聽他這樣打趣，一貫嚴肅的恩師也是不氣，反而苦笑搖頭道：“這個輕佻樣子如何朝為？怕是要把我的恩榮都毀了，也罷也罷，反正也要閉眼，由他胡鬧去吧……”

　“恩師說這話可別怪學生反駁，方則弟自小聰慧，相國寺宗定禪師都曾夸他是‘睿慧造化’之人，又有恩師您言傳教，以此品家學朝為定然也是將來的國之重。”劉溯已看過佟師沛的應策時文，自己十九歲時未必能如，這些話也是發自心，并無矯飾。

　佟鐸也覺小兒聰敏，但還是決定不當面夸獎，只是別開話題道：“他的學問，比本次的解元可是差得多了。”

　“這次解元的名字，我怎麼覺得有點耳？”聽父親提起這個，佟師沛拿起劉溯手邊的奏報，“卓思衡……好像在哪里聽過？”

　劉溯與佟鐸相視而笑，飲茶一口后緩緩道：“幾年前我回帝京述職時拜訪恩師，那時你不也在？我說朔州荒僻苦寒之地竟有才學士子晚輩，說得便是此人，那時恩師也覺此子答問頗有心筆意，只是后來我任滿回京，留意兩次省試都未見此人，心想大概又是一仲永罷了，不料寧興府任上解榜又見此子，果然才華難掩，明珠夜輝。”他心中還是復雜的，高興的是自己眼確實不錯，郁悶的是，這麼好的人才怎麼現在才來考試，沒在自己朔州學事司任上沖業績。

　“原來這樣！”佟師沛掌笑道，“那我輸給這小子也不算冤枉，畢竟是世兄和我爹都看好的人才。”

　佟鐸板起臉來嚴聲道：“人家自小在風雪塞外之地苦讀不輟，你在帝京錦玉食名師點教，你們二人如何相比？你且去休息，明日按照你世兄的指點，去讀些漢與六朝詩賦，過兩日你啟程回京前，我親自問于你功課。”

　佟師沛聽父親這樣說也是不懼不怕，依舊笑盈盈地應了，朝二人告辭后腳步輕快離去。

　屋只剩劉溯與佟鐸，氣氛略轉嚴肅，佟鐸看著兒子離去的背影，面上終是出一欣與憂慮，嘆道：“不知方則朝時，朝野外會是怎樣景象……”

　“老師何出此言？”劉溯聞聽此言，覺得似乎老師對朝局未來的態度并不樂觀。

　“這兩年皇上對科舉朝的新貴很是滿意重用。”佟鐸意味深長道，“去年的狀元郎只在翰林院一年，便放了均州登臺郡的巡檢，這可是能直達天聽的要職。前年的也有幾個都得了擢升……你可知他們的份？”

　劉溯是學事吏出，對這些年金榜題名的高中者大多了解一些，他略微回憶貞元九年的進士三甲，忽得想到其中一員也是自他寧興府考出的，立即明白怎麼回事，沉聲回答：“他們都是當年戾太子案罪臣的后人……”

　“沒錯，如今你手上這個解元，也是如此。”佟鐸指了指卓思衡的名字，“他祖父便是戾太子案景宗欽定‘八罪臣’之首的戾太子東宮詹士卓文駿。”

　劉溯愣了愣，再去看這個名字時，除了欣賞，便有了一意味深長：“家學淵源，果真能教子孫不墮青云之志麼……”

　“圣上繼位之初大赦他們幾家，雖未放還，但這些孩子如今看來各個有出息，于國，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佟鐸的聲音沉下來后有種老邁的喑啞，他微微咳嗽兩聲，劉溯立即起為老師斟茶服送，待老人家面略略好些，他才開口：“老師的意思我明白，您是擔憂這些戾太子故舊的后人懷了報復之意回朝，引起黨爭，致使吏治不安。”

　見學生如今歷練頗有遠見，佟鐸心中終是順暢許多，聲音也不再虛浮：“這些孩子吃過怎樣的大苦頭，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不是了冤枉，如今也難再提，他們心中未嘗有一份不平。而我雖已致仕，但眼見朝中昔日世家門第子弟，大多仰仗恩蔭，難有人與此等寒歸朝之輩相較，到底是富貴墮人心志……淵回，你對老師說一句實話，你看卓家兒郎與小兒文章，真的就看不出差距麼？”

　恩師即便致仕仍是對朝野局勢若觀火，劉溯又敬又畏，而那個問題他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憑他資歷在學事司混了這麼久，怎麼會看不出來？卓思衡文章立意高遠辯詞斐然，條理清晰又兼顧旁征博引夾經典，豈是旁人能及？但眼見老師如今膝下只此一子，又作憂患之語，終是心中焦灼，不肯開口。

　“你必定看得出來，只是不愿說了傷到我這孤寡老頭的臉面罷了……此事也不怪方則……都怪我……怪我自己……”

　“老師何苦這樣說……”

　佟師沛搖頭擺手打斷劉溯的勸說，兀自說了下去：“我原本膝下三子，從前同僚人人羨我子息昌盛……尤其是方則的兩位兄長，前后兩屆殿試均圣上嘉獎，方列二甲第五，方制二甲第九……可二子先后夭亡，天不憐我白發相送，我又奈何……”

　“方則最，得我溺，從不督促他進學求取功名，只想他有兩個有本事的哥哥，即便自己懶惰些蔭蔽清福，做個賦閑富貴之人安度一世又有何妨？如今他兩個哥哥早逝，只余他一人在我膝下，只好耳提面命教他讀書上進，他雖是聰穎，到底個已被我驕縱至樂天隨，眼見朝堂愈發風云詭譎，圣上之心難以捉，若是兩黨起爭，他該如何從中自？可他若是沒有功名，我百年之后，無人再與他傍得一份安然順遂，他只能靠自己……不能為子遠謀，父母之過也啊……都是我的過錯……”

　說罷，哀慟催之下，佟鐸再度劇烈咳嗽，劉溯已是眼中含淚，送水背，儼然一子。

　佟鐸許久才平靜下來，此時劉溯移至老師面前，長揖而跪朗聲道：“老師不必擔憂，方則如我弟弟一般，他明日之憂便是我今日之愁，今后我必然如待親弟一般照應他。”

　佟鐸降扶起劉溯，二人又是一番哀嘆，夜寒凝冰，堂外庭中已是有雪紛揚。

　片的雪絮融化在佟師沛微垂而悲傷的眉眼間，潤長睫。他靜靜站在門外，抬頭向幽深玄的空寂，那里正是此時無聲落雪的來……

　雪下了足足一夜，第二日貢院放榜時，仍有細小雪霰在北風中歡暢舞，許多士子見到解榜也跟著一起手舞足蹈，但另一些便垂頭喪氣，原地晃上一晃，丟了魂般將自己的軀殼挪開。

　卓思衡昨夜吃飽喝足，睡得很是安然，早起甚至還看了會兒書，原本他還是有點忐忑的，然而見了悉衡抄書字跡，方規正矩頗有父親風范，他忽然靜下了心，不再雜思，待到差不多放榜時辰才出發。

　等他踏雪而來抵達貢院時已是解榜張出人頭攢，好多人自早便等在此坐立不安，此時更有一些仆役隨從之類的，奔走大喊：“中了！我家爺中了！”趕去附近停靠的馬車里報喜。

　卓思衡一時不進去，好在個子高，仰頭瞧去，只見榜首之名不是自己又是哪個？

　解元，寧朔郡卓思衡。

　還好還好，他也曾經拿過省高考狀元，這般場面是見過的，寧興府解試雖說是北方四州加寧興府士子一同應考，但說來也和省高考差不多。雖然只是第一關解試，但解元也不是過了的人都能拿到的殊榮，他如今斬獲此等驕榮，心中真希父母和其他家人都能在側，與他共話此時歡欣。

　卓思衡以為自己經歷過此等榮耀，應該很平靜，可是還是心跳加了速，手心發了熱，頓時天寒地凍也是不冷，歡欣鼓舞證明自己后，恨不得立刻沖上金殿，搖著皇帝老兒領讓他趕給自己出題，他趁熱還能再刷兩道！

　此時涌人群不知不覺將他在躊躇滿志中推至榜前，這里的士子們已是議論紛紛許久了。

　“此解元籍籍無名，也不是州學的人……”

　“我從未聽聞此人……”

　“這個解元你們誰認識？莫非是誰家家學子弟？”

　有個人嗓門最大，聽著竟有點悉，卓思衡自歡暢中回過神看去，發現竟然是自己北都云中城趕考那一日，在東樓諷笑自己的士子。

　心大好的卓思衡忽然起了一玩心，他突然回過頭，帶著笑意故作神道：“這個卓解元我知道，他可不是人。”

　榜前眾人莫不驚詫，都將目匯聚到這一臉純善笑容的小子上，有人已是竊竊私語，有人大為不齒斥責他子不語怪力神。

　“那他……是什麼？”之前曾言語辱過他的士子忍不住問道。

　“他啊……他是山里爬出的大狗熊！”

　說罷，卓思衡心不能更好，也不再看周圍人各異的眼神，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