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十載一第(三)
一路上,兩個年輕人都是渾渾噩噩癱廂一言不發,車里放了好些范永買來備好的干果點心,卓思衡卻只覺得胃里滾燙,沒有半點胃口。
不知晃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范希亮微微睜開眼,似乎想使勁兒站起來,但最終失敗,還是范永給他攙扶下車,他轉頭又對卓思衡道:“表爺,到咱們府上了,您等我一等,我去給爺送回院子,回來載您回寺里休息去。”
卓思衡已經放棄掙扎,可腦子卻還有一點清醒,他約覺得奇怪,清了清嗓子輕聲問道:“只你一個人扶得麼?其他人沒來嗎?”
范永嘆了口氣,似乎不想這時候煩卓思衡,只說讓他等等。然而卓思衡心中的疑越來越重,竟主扶著范永的肩膀,掙扎著下了車。
已是傍晚時分,天暮,范府門前點上了燈,然而大門閉,只有側邊小門開著,上面靠著的仆人呵欠連天,除此之外安安靜靜。
“上次省試你們府上也是沒人來接表弟麼?”卓思衡的腦子被氣得徹底清醒了。
范永眼圈頓時紅了,用力搖頭。
“也沒有人開正門,在府前接應一下?”
范永繼續搖頭。
卓思衡自心頭冒出竄的火氣,只覺怒意涌至頭,他將范希亮斜依在范永上,不知從哪生出力氣,朝前走出兩步,提聲喊道:“范府大爺省試歸來,開門!”
打呵欠的仆人嚇得栽倒在地,明白過來后連忙朝院里跑。
卓思衡自己命途多舛,來到這里,遇到至賢伉儷為父為母,人生第一次會承歡膝下的幸福滿足,縱使日子艱難也仍甘之如飴,然而老天要他孤苦無依,母親父親相繼離世,他沒有這個緣分和福分科舉考畢后的溫馨天倫。
但表弟不一樣。
姨母雖然去世,然而姨夫尚在,即便再娶新人,骨也仍是至親。范表弟他爹活得好好的,自己兒子省試去時不送也就罷了,東西準備不夠心也不去糾結,可歸來之時連門都不開不見,府里上下沒人接應,這是什麼道理?
“范府大爺省試歸來,開門!”
范府不是什麼公侯府邸占街獨道的高門大院,范大人不過居六品,因而宅邸街道對面與斜側都有吏人家,聽到這幾嗓子,便有好事的奴仆從角門探頭來。
范府側門里先是出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口吃伶俐態度不冷不熱,說自己是范府管家,沒人比他清楚規矩,之前大爺也是這麼回來的,外人不知道府上規矩就別管了。卓思衡也不和他理論,也不到他來質問自己,出自己此時能喊出的最洪亮嗓門:“范府大爺省試歸來,開門!”
管家見這人不依不饒,圍觀的人卻是越來越多,隔壁這時也有迎考生歸來的宦人家好幾口人,馬車也都堵住站下了。
就在卓思衡準備再的時候,大門終于打開了。
里面走出一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與一貌婦人,后面跟著五六個府上仆從。
“你是何人在我門前喧嘩!”范遜怒道。
卓思衡不卑不,盡管后背酸痛,還是盡力得筆直道:“我是府上大爺同科的士子,他省試結束不支,相送至府上,然而大門不開也沒人相迎,故而呼喊。”
范遜聽了這話頓時面因窘迫發紅,卻是他邊那位穿著華貴的婦人搶先道:“瞧瞧咱們大爺得好朋友,回來就回來,天子腳下也不獨他一個考省試,瞎嚷嚷什麼,不是開了個門讓進麼?這樣吵鬧老爺的還做不做了?”
這位想必就是范希亮的繼母李氏,卓思衡心中有氣,語調也冷起來,擲地有聲道:“我【】朝有律,士子乃國之將,出貢院需開正門讓道相迎。貴府長子省試歸來,大門閉無人看顧,這樣苛待自家士子有違我【】朝重士之風,范大人也在朝為,便也認同這縱容家中怠慢長子與讀書人的道理嗎?更何況貢院尚且正門迎士,難道范府的家院里家法大于國法嗎?”
卓思衡省試這幾日苦熬去半條命,臉頰凹陷面青白,天生舒朗好眉目因怒意出冰冷時,竟也有了不怒自威的年銳意與脾氣,字字鏗鏘更是雷霆之威。
周圍看的仆人見此景聽此道理,無不暗暗嘆服,對范府眾人嘖嘖有聲,已經想好如何回話給府上老爺太太。只是不知那些停下但未回自己家門的馬車里聽到這些是怎樣景。
李氏盛怒,正要再說,卻被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范遜制止:“夠了!找人扶爺進府!”
幾個仆人這才上來,攙扶范希亮府。
范希亮剛才也被卓思衡喊得略有些神,此時眼中瑩然有,卻仍然雙足不能行,只默默看他,千言萬語都只在目里。
范遜最面子,被此陌生士子一番激論細數已是面盡失,倉促之間只能怒斥邊李氏找補:“蠢婦!我讓你去接希亮回來,你竟沒去,讓我如此丟人,以后如何與同僚相見!”
李氏聽聞此言語反應極快,以帕掩面竟哭泣起來:“老爺,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懂科舉省試的時辰,早就派車去接,許是走岔了也說不定,咱們家大爺一向有主意,自己安排了車也不和我說一聲,讓我這個后母里外不是人,他又不肯信我,也不等一等家里的馬車,如今還誆來外人給我下,我又有哪說理的地方?”
卓思衡慶幸范希亮已被扶進府,沒有聽到這番話,他自己則仿佛已被之前那段話干了力氣,靜靜地聽完才開口道:“既然有車去接,那范大人最好在這里等等那車回來,問問府上去的仆人,到底是岔在哪里,別等到二爺再省試的時候也走岔了路,耽誤了時辰。”
范遜胡子都抖了起來,直嚷關門送客,門口的馬車也被牽走,范永稟告爺還讓他去送人,卻也被推搡著進了府門。
周圍人家的角門一個個關上,仆人離開,馬車駛回自己府上,天也徹底黑了。
卓思衡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范府閉的大門前,他想自行離開,問問附近有沒有客店讓他暫住,然而搖晃幾步后只覺天旋地轉力氣徹底耗盡,栽倒在地。
馬蹄輕快的聲音似乎傳地面的耳朵,但卓思衡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徹底昏了過去。
再蘇醒時已是不知今夕何夕,卓思衡被渾上下的疼痛催促著睜眼,由模糊轉至清晰的視野里卻是極為陌生的景象。
看著就知道的杏黃帷幔遮住雕滿吉祥花紋的木床結構,周好像陷輕的皮里,手去卻是極其松的床褥。
卓思衡猛地坐起來,牽渾疼痛。
屋門打開,似乎有人聽到靜進屋查看,卓思衡看見進來的是個和慈衡差不多大小的孩,但行走卻比自己那活兔子三妹妹穩重多了,見他醒來也是不驚,當即替他倒水,又微微行禮道:“卓公子安好,我們老爺接爺省試歸府路上見您不便,將您接回在客房暫歇,請先歇息莫要走,我這就去通知老爺您醒了。”
卓思衡想向道謝遞過來的水再問問這里是哪又是誰救他回來的,可是那姑娘說完后干脆利落離開,沒給他半點發言機會。
不一會兒,屋門便再次打開,這回進來的是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卓思衡覺得有些眼,再一細細回憶,忽然發覺眼前的人正是貢院前下了馬車接佟師沛的那位老人。
他立即下床行晚輩的禮節,剛掀開被子就被老人笑著制止了:“什麼時候了就不必講繁瑣禮數,你是病人,歇著說話也無妨。”
“老人家,恕卓某失禮。”卓思衡看他態度堅決,只能客隨主便,“省試結束那日我曾見過您,卻沒想到會有此叨擾。”
卓思衡將與佟師沛識的經過和他對自己的幫助和盤托出,又向老人道謝,對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笑表示自己是佟師沛的父親,一把年紀放心不下小兒子考試,讓他見笑了。
卓思衡有些詫異,佟鐸看起來年紀很大,仿佛六十來歲,而佟師沛還小自己一歲,又想許是老來得子,于是這般關懷也是有可能的。
佟父笑起來慈祥,聲音也是和緩:“卓解元,你回來的當晚起了高熱,好在大夫看后說只是虛勞累生得表里虛癥,你昏迷的時候喂了幾次藥,如今覺可好些?”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居然還生了病,住在別人府上還麻煩人請大夫,真是太失禮了,他又要下床賠罪,又被制止了。
“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眼下還在睡著,累得人都傻了一半。不然該讓他來看你,省得你見了長輩一會兒要拜一會兒要謝。”佟父笑著調侃卓思衡,語氣仍是溫和極了,“你不必謝我,我或許還要謝你才對。說來慚愧,我溺子,所是他最為頑劣難馴,這兩個月讓他讀書他偏往外跑,誰知我一出題,他文章水平卻有長進,問了才知道是認識你后你二人常常聊些文章道理,他也益匪淺。”
“方則兄也借我好些稀有刻本書籍,我亦是激。”卓思衡此話并非客套,而是發自心,然而他卻覺得佟父看向自己的目十分深沉,笑容也漸漸歸于沉靜。
“我兒有你這樣家學淵源品嘉良的朋友,是他的幸事。”靜默片刻后,佟父緩緩開口,但語氣似悠長而遠,“你不必驚訝我知曉你家的事,也并非我兒告知,卓解元,那日你怒責范家荒唐我聽在耳中,恍惚之際似是回去到我尚未致仕時的弘佑元年。”
卓思衡不可能不驚訝,眼前的老人不只知曉他的份,口中所說的弘佑元年更是景宗皇帝問罪戾太子致使自己全家獲罪的那一年。
佟父用一種比意味深長更為幽深與難懂的目向自己,說道:“那一日我被傳召至天章殿問政,在路過殿外時,也聽過一次仿佛你兩日前那般怒語氣和堅決冷靜的斥責,那是你的祖父,在殿外大聲責問景宗皇帝。”
卓思衡不只是,頭腦和心都跟著一同幾下。
“他已跪三日,未食一飯,嗓音嘶啞難言,筆直跪著的也是個不停,但那個聲音,卻猶如洪鐘,聲聲震在我心上。”佟父老邁的軀被回憶扯回當年,輕輕閉上的眼睛再度睜開,又看回震驚不已無法作言的卓思衡,“你那日便與他一模一樣。我坐在馬車里,又好像回去到弘佑元年的天章殿外,呆呆站著。”
“佟伯父,您是……”卓思衡并不記得父親提起過哪位與當年之事相關的同僚姓佟。
佟父只是擺擺手道:“我已是致仕的老邁無用之人罷了……當年我未曾替你家仗義執言,但也未有落井下石,你不必對我或我家有任何念和顧忌,不過是老頭子年紀大了,見到故舊的孩子這般出息,慨一番罷了。你是好孩子,必不會辱沒你祖父與父親的盛名,我今日便可斷言,卓氏再興,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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