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躍馬金城

　手上的試卷有了千鈞之重,待到一甲唱名賜第完畢，狀元首席領一甲其余二人共同時，卓思衡才注意到此次的榜眼正是之前省試會元彭世瑚。

　探花則是一位陌生士子,看起來年紀比他和彭世瑚都要大一些。

　而后卓思衡認真垂聽，佟師沛績也是很好,得了二甲第十一名，表弟三甲第二十二，位于此次殿試中游。

　各賜相應出后,皇上賜綠袍牙笏，禮部員領著所有人去偏殿更，換上深青袍帶,手持笏板,再由卓思衡帶領本次殿試全部士子拜謝圣恩,天子再賜鞍韉與道馳馬的恩榮。

　布門綠袍出殿,這是每個讀書人畢生的求,尤其是走在頭名,騎馬腳紫金鞍轡,前有十四位軍各執黃旗為儀仗開路，又有三人挑大旗懸一甲姓名籍貫次第而出。

　那個走在頭名率先騎馬步出東華門行至朱雀大街的，就是今科狀元卓思衡。

　街上早已站滿了帝京的男老,殿試結束后的進士游京可是幾乎僅次于上元節夜市的熱鬧,人人都要來湊一湊瞧一瞧，更何況上元節一年一次,皇上開科三年才能趕上，今年況特殊開了恩科，故而連續兩年圍此奇景，百姓無不津津樂道,富貴人家也在沿途設圍屏彩幔，一是添喜助興，而是方便宅眷共襄盛舉，同觀春風得意馬蹄疾的人間第一得意行。

　要是自家有人在游京進士當中，高門府邸那更是要沿路設筵，分灑銅錢，而無論貧富，也都是要全家老小來夾道給自家人壯一壯聲威，共同這份榮。

　每走過一街道，眾人都議論紛紛，這屆狀元郎生得好相貌堂堂儀表不凡！最重要的是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功業能耐，簡直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卓思衡在殿前作答不張，金殿唱名不張，皇帝親問不張，可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寬袍服如此招搖過市，他就有點張了。

　尤其是看著圍觀人群全都看向自己，沒有比這種覺更古怪的了！

　本【】朝不設宵，對日常生活甚約束，故而民風淳樸開放，有將軍得勝歸來與狀元及第游京兩大榮極之事時，素來路邊圍觀的百姓子有擲花拋彩的習俗。卓思衡人還沒走出朱雀大街，上被丟了不知道多各彩花彩絹，他像一個移行走的綠園藝造型植，任由人拋花擲彩妝點，甚至路過一些公侯府門路設的彩帷時，自看不清的帷幕后，還會突然飛出一個綁著綢帶的花球花綾，正中他的腦殼或者懷中。

　好可怕！

　卓思衡真想回去求皇上讓他再考一次試吧，刷題比這個容易多了。

　游京的終點是禮部期集所，也狀元局，此將設聞喜宴，由圣上賜宴當朝宰執領重臣同列，請狀元上座。

　卓思衡終于堅持到了禮部，下馬時后背都是僵的，他站著緩了好久，佟師沛自后面路過他時本忍不住笑，憋得辛苦，像一只在努力不打鳴的。

　卓思衡瞪他一眼，趕將馬韁給軍，回到前列赴宴。

　今日殿前唱名的員都在宴上，卓思衡被請至上首座位，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帶領赴宴朝臣的敬杯。

　卓思衡猜到在座的員可能都認識他祖父和父親，所以這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大多有一種探究和戒備的意味，只是許多人并不表現出來，而是以平靜的垂詢以及關切作為掩飾。

　倒是沈敏堯，他已年屆六十，說不定和自己祖父還是同期為，怎會不識，但他卻無一點多余的目游弋過來，祝酒后便和弘文館大學士白琮談著什麼，直到卓思衡接完其余人的依次相敬，他才微微側開口道：“狀元郎這些日子好好休息，下次初一大朝會，你要率領諸位進士一道朝謝圣上，那日自會賜下職。”

　卓思衡恭敬道：“多謝沈相提醒。”

　“后日吉期還得拜謁禮部貢院文廟里的大至圣先師，再去凌煙閣敬叩功臣。”沈敏堯語氣嚴肅，但提醒的容十分細致，“最后還要返回貢院將姓名刻于碑上，便算禮畢了。”

　“晚輩激提點。”

　沈敏堯似是言又止，最終只是舉杯又敬，白琮倒是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捋了一把花白胡須，笑道：“今科狀元雖然也是朔州出，卻文通禮識，很有涵養，果真是好家教。”

　這句也是朔州出，提醒了卓思衡，他立即明白白學士的話或許是指永清賢弟，但他覺得此時追問并不妥當，便只是很客氣又克制地笑了笑回答道：“家父自嚴教，不許嬉怠課業，晚輩只希今日恩榮能告雙親。”

　他并不提什麼今后同朝為多多照拂的話，反倒讓沈敏堯覺得得，又跟他講了些之后朝謝要注意的事，白琮也在一旁有所指點。

　與卓思衡相比，彭世瑚便顯得有些落寞，他離連中三元只差一步，如今卻屈居人下，即便是聞喜宴，也吃得有點低沉提不起興致，但幾個人是知道當時群星宴上他不歡而散攪局的事，故而有點幸災樂禍。

　而探花郎許彥風卻是個說話的，拉著左右一直在十分愉快地喝酒慶賀，比卓思衡更像拿了狀元。之后他又來熱絡向卓思衡祝酒，已有些微醺的紅潤得意面龐上掛著笑容道：“狀元郎，咱們喝一杯！”他大概將近四十歲，雖不是風華正茂的年級，但有此喜事，卻也是紅滿面再回青春得意時。

　卓思衡看彭世瑚自己在那里冷落自己，于是拉著許彥風一道過去，笑著說：“不若我們一甲同飲，共慶及第。”

　彭世瑚趕忙起，他之前神總有些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這是狀元親自來邀，他禮數上不能拒絕，也客客氣氣說了兩句，倒覺得自己有點小不夠雅量，略顯慚愧道：“狀元郎文采卓絕，我甘拜下風。”

　這時說什麼謙讓的話都像故作姿態，卓思衡也并不想像小人得志一般扳回一局后就當人面炫耀，好像八輩子沒贏過。況且人家彭世瑚在省試贏了的時候也沒招搖到自己臉上，證明他只是自尊心足夠強的讀書人而已，并非惡意。

　卓思衡笑道：“再過一日此次恩科便結束了，今后才是新開端，這杯酒就祝我們三人與在座進士都能不負天恩，為才堪用于天下。”

　這話說得很是讓人心中鼓舞，恨不得立時就做一番大事業，彭世瑚和許彥風都是笑著將杯盞中佳釀一飲而盡，又互祝今后仕途順遂。

　宴席結束，按照慣例，眾位新科進士今夜便宿在期集所，許多人大醉，聞喜宴乃是讀書人人生最喜樂之時的歡愉，醉才是正常，各自回房倒下睡去后，庭屋廊皆是一片靜寂。

　時值二月末，柳葉新芽尚黃，草未青，夜風猶涼之時，卓思衡完全無法睡。

　他其實被敬了一酒，看起來臉紅紅的，然而半點沒有醉意，多虧呼延老爺子的北方村釀燒刀子多年培養，二人進山之時為抵刺骨寒風須喝酒暖，他養如此好酒量，這些甘醇甜酒本沒法讓他頭暈醉。

　此時夜闌人靜，卓思衡自屋出來，繞過回廊來到庭后花苑，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平息心的激。

　他其實真的很興。

　但興之后有有些傷，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接來妹妹弟弟京，也不知自己如今的能力，算不算可以照顧好一家人了。

　然后他便蹲下，捻起地上碎土，隨便撮土為香，正想拜祭父母，卻聽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可被我逮到了！你在這里……”佟師沛那種永遠歡快的聲音總是能染人的，但他看見卓思衡在做什麼時，忽得就沉默了，“對不起云山，我不知道你在……”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不在了。”卓思衡朝他笑笑，表示自己沒有責怪的意思，“今天分外想他們，在殿上唱名的時候想，后來赴宴的時候想，此時此刻更想。這里也沒香爐什麼的，就簡單拜謁一下……我父母都是灑通達之人，其實平常也不在意虛禮，我這麼做也只算是為自己了卻些思念罷了。”

　佟師沛靜靜聽完，也跪下到他邊，向詫異的卓思衡道：“那既然這樣，就借云山你的土香，也替我故去的母親和兩位哥哥一道寄托些我的思念。我也順便拜祭一下令尊令堂，表一下晚輩摯該有的禮數。”

　卓思衡很是道：“好！那我們一道同拜故去的親人。”

　其實這并不合禮數，然而禮數在此時卻也并不要。

　卓思衡與佟師沛二人三次叩拜，并未念念有詞，只是一切都在心底敘說，又或許是真正的悲傷本來就難以自口而言，心中沉痛只能歸于寂寥心海。

　是夜，睡不著的二人談了許多，佟師沛第一次和人講家中二位兄長連喪的悲戚，父親一夜白頭的辛酸，卓思衡也從未與親人以外之人聊過在朔州流放時的苦楚悲辛以及求學路上的諸多不易。

　待到晨起時，兩人都未察覺困意，又馬不停蹄與眾新科進士一道奔赴禮部孔廟、凌煙閣，再折返禮部貢院。

　最后新碑鑿字，卓思衡的名字列于首位，看著碑文，他不有種很強烈的榮耀：若是這個石碑于千年后讓人發現，他的名字將還是在最顯眼的地方。

　期集所這幾日過得很是愉快，每日的宴飲與談論都十分放松，怪不得卓衍說過同榜之誼非常親厚，大家這麼多天住在一吃在一培養，認識幾個志趣相投的未來同僚也是常理。

　但其實期集所將新科進士聚在一起這些日子也有其中文章，那便是避免到朝謝間為所有進士定落職去前，有些人施展八面玲瓏的手腕長袖善舞，替自己奔走，靠人關系謀得諸多方便。然而家里朝中有人的那些，即便進士自己被關在期集所，也還是能多方聯絡，只是這個形式的初衷是好的，現在也沒太多作用，反倒只像聯誼。

　而卓思衡這種家里在朝中無人無權也無請托的人，才是期集所制度真正的害者。

　不過他是不需要擔心的，因為一甲三人的去自有定例。

　到了朝謝的日子，眾人松散的神經便又再度繃，今日便決定大家各自仕途第一步的起點，是宦生活的嶄新開始，人人都是嚴陣以待。

　卓思衡又換上那套綠賜袍服，他將率領眾進士朝謝恩，因是全京參與的大朝，故而極為隆重，禮部一位禮一直陪同他講些要點。

　“待到謝恩時，眾人跪叩，狀元郎你只需要頷首俯立領圣旨。”

　“我不用跪？”卓思衡驚呆了。他是知道在唱名時狀元不用跪拜天，以示本【】朝對讀書人的禮重，可大朝的朝謝是如何重要，這也不用跪的麼？

　禮部員笑了笑，他似乎很欣賞眼前這個雖然貴不可及但一直不卑不很是平和的年輕人，耐心說道：“是的，你是狀元，無須跪拜。因為朝謝之時你并非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天下讀書人。其余人可以跪，但讀圣賢書的天下士子表率必須站著，并非你尊貴，而是學問尊貴，并非你的禮遇，而是我【】朝組訓對天下讀書人的禮遇。”

　卓思衡慨，這書是真的沒有白讀。

　這是一個人在帝王專治的時代，唯一一次可能與皇帝平等的機會——以讀書人的份。

　有了禮部員的指點，他在朝會之上舉止得進退得度，沒有一點錯，領旨謝恩時，在所有稽首叩拜的一干人等中鶴立群，徹底驗到一生想必只有一次的無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