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堂前新燕

　卓思衡第一次有屬于自己的房子。

　當然產權可能是在皇帝手里。

　但普天之下誰家房子的產權不是皇帝的呢？

　這樣一想,他心理格外平衡，自太府寺吏手中拿了地契，和范希亮直奔新家。

　他的新家地段很好,在大外沿朱雀大街直行一段，拐浚儀橋街再折回一點的右掖街,這里離他未來的辦公地點中書省很近，卓思衡算了一下，他大概可以每天花個一十分鐘走著上班。

　但這個想法剛說出來就被表弟否決了,他說自己家離老爹辦公的鴻臚寺更近，但他老人家也都是坐轎子去理公務，因為穿著府靴再在大街上著走就太有辱斯文了。

　卓思衡沒能將有辱斯文和上班順便鍛煉進行有效聯系,但他作為職場新人還是不要太出奇冒泡比較好,于是將此念頭打消。

　或許是因為地段卓越,小小的嶄新卓府周圍聚集了好多宦人家的宅邸,前后左右住著的不是尚書就是侯伯,都是恨不能占據半條街的極大門戶,偏偏路經過他家這里折返出個小斜角,種著些雜七雜八不知名的樹，分隔開離大路較遠的一間院子。院子小小的正門沖巷而開，不對著誰挨著誰,青墻黛瓦秀氣質樸,比旁邊的人家是小了太多，但對于卓思衡來說已是極大。

　大門有個鋪滿闌磚的小門廳,有水井樹木，四周圍一半的“短”廊和盡頭的廚房，穿過去后是正院，雖然只有一開一間,但里空間很大，若是隔開還能單獨隔出個房間來，而左右各有寬敞明亮的廂房，西側還有個單獨的小耳房。

　最驚喜的是正院后有個大概七八丈見方的小院落，沒山沒水，但已有了花園的布局，略微栽種些樹木就能心曠神怡起來。園子當中還有個小小的亭子不像亭子、屋子不像屋子的建筑，卓思衡從沒見過，范希亮知道他一直住在北方，也沒見過中京府這地天下之中位置的府邸，便細細講道：“這涼閣，圍著的這一圈不像墻也不像窗的其實是可拆卸的亮格，夏天拿掉后在其通風納涼，冬季若用則裝上后里再掛一圈簾幕，表哥也在帝京過了一冬，這里沒有那麼冷，一年頂多下兩三次雪，就是有時北風人罷了。”

　卓思衡不知道還有此種高級的作，這小房間不過三四丈開，卻包含如此多設計玄機，配合外面的花園，當真是巧匠心。

　昨日前路未卜的愁悶得以開解，此時他心中更多憧憬，忍不住跟表弟分家中房間的安排：等家里人來了，正屋給呼延老爺子住，自己和悉衡住一廂房，慧衡和慈衡住另外一個，平常自己和家人讀書就在這間涼閣里。

　范希亮聽著也覺不錯，更替卓思衡高興，但似乎想起什麼，拉著表哥在就近的涼閣臺階上坐下問道：“表哥，你當我是自家人，我也問個自家人才會問的問題。”

　“你說。”卓思衡當然是當他自己弟弟一樣。

　范希亮憂道：“之前你同我講慧衡表妹已是十八歲，為何……還沒許人家？是不是在朔州苦寒之地耽誤了？”

　這個問題卓思衡真的不知道怎麼解釋。

　他當然知道在這里孩子十六七就得嫁人，但他自己是很難接的，然而如果為了妹妹好，還是要他去適應環境，而不是一味堅持反而害家人累。

　可慧衡的事更為復雜，他并不避諱范希亮，甚至希對方也能幫自己想想，于是將家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父親在世時，曾想過如果在杏山鄉有樸實本分人家的上進誠實子弟或者賢惠兒，便讓我們各自嫁娶，無須等到我有了功名。但杏山鄉人家不過一三十戶，其實人丁也，我這個年紀前不挨后不靠，我又專心讀書也不太在意這個……也算不上耽誤。慧衡妹妹倒是有幾個合適年紀的年郎，那時我父親也考慮過，然而慧衡妹妹不好，無法持家務農活，在鄉下地方很難說親，父親心中也明白，便也不作他想，離世前千叮萬囑我要照顧好一妹妹，即使我有了功名職而未能得到良配，也不許為前途或者其他隨意論嫁，更不許在家中怠慢未嫁的妹妹。”

　其實沒有人比卓衍更了解卓思衡心，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然而那時父親已是油盡燈枯，他最牽掛疼的便是弱多病的慧衡，怎能不有所安排才能安心閉眼？

　卓思衡是和慧衡一道識字讀書長大的，兄妹分沒得說，他一直很郁悶的一件事便是慧衡讀書天分不輸自己，才學一流為人又穩重周正，只可惜因為是兒，卻不能求取功名。他有時天真胡思想，竟希慧衡能穿越回他來的地方，自己的妹妹考個自己省的文科第一，定然不在話下。

　而且他總覺得結婚要兩相悅培養了才能步婚姻生活，要是讓妹妹糊里糊涂嫁給個不認識的人，也太草率了。只是這是他慣常的想法，與當世格格不，他要真是讓妹妹自己出去自由，那兩個妹妹的名聲還不被毀得徹徹底底。

　還是那句話，婚這件事只能他來適應時代。

　當然這些想法是不能和范希亮說的，他只能在心中自我慨。

　范希亮聽完也是替自家表妹憂心，忍不住催促卓思衡：“表哥你現在可不是白了，雖說不能委屈了表妹，但也不能耽誤了，我也幫忙看看有沒有合適人家，就算慧衡妹妹虛弱，慈衡妹妹也十五歲了啊！”

　表弟的思維非常符合時代，他作為兄長當然替妹妹的年齡和婚事擔心，這是他的責任，卓思衡十分激，也不能拿自己的思維去說服，只道：“也好，但你別到說，默默看著就行，更何況你自己的職也快下來了，好像就是這兩天的信兒了，咱們妹子的事兒我肯定上心，你的前途也很重要。”

　話題每每說到自己上時，范希亮就會蔫了，完全沒有他替人打算時的細認真，只有些懵懂不知所措的言辭：“我也不知道如何呢……我打聽過的，我這個績不上不下，留京大概就是個小衙門的差事，外派倒是還能做個一縣之令，可大概就要離家很遠了……我也不知道哪個合適，之前父親問我打算，我實話實說，被他罵了一通……”

　卓思衡略有沉后問道：“姨丈沒有說對你的寄嗎？”

　范希亮神低落地搖搖頭道：“他起先沒說，聽我說完大罵一通后說也罷了，問問他的老上司，給我在帝京謀個小職位，不求有多出息，但求能多幫幫家里就是了。”

　卓思衡蹙眉思考其中問題出在哪里時，范希亮見他久不出言，又說道：“父親與其說對我有寄，不如說是不失就好，他與繼母都看好一弟，我也確實覺得自己不如一弟聰慧。”

　卓思衡知道自己這個表弟又想自閉了，趕拍拍他的肩膀組織一下語言說道：“表弟，這世上小聰明總是更容易被人看見，但真正的大智慧卻要潛心相才能發覺。但若不能潛心相，這些藏在人行為當中的優點又如何得知呢？我雖是晚輩，但這幾次聽你說和見面后，都覺姨丈和夫人行事皆有不妥，實在有違長輩的慈行。”卓思衡覺得，是時候真正好好和范希亮談談了，如果現在不說清楚，表弟一輩子的未來可能就要囿于宅邸的麻煩之間了。

　范希亮苦笑道：“表哥，父親不喜歡我，我一直知道的。而我不是繼母親生的孩子，人心都是長的，誰能不偏心呢？我雖然心中也有委屈，但也是理解的。”

　卓思衡聽罷卻極其認真搖搖頭道：“確實是人都會偏心，你我雖讀圣賢書也會如此，這不奇怪。然而偏心與壞心卻是兩回事。我聽范永說，你常來我山寺的事被你繼母知道，暗中跟你父親誣陷你養了外室才到跑不肯在家讀書，有沒有這件事？”

　范希亮之前怕耽誤卓思衡讀書，并未將此事告知，而是范永氣不過，在考試后挑了個時間一腦說出來，想讓卓思衡替自己家爺想想辦法，他最佩服的就是這位表爺的才干，每次都能拿住老爺制服夫人，有他出主意爺定能擺眼下的困頓。

　“表哥，這事兒已經過去了……”范希亮趕想大事化小，“我和爹說了實話，是替朋友安排住，總去看詩文的，后來他看了我在你那里寫得文章，那麼老多，沒花時間怎麼寫得出來？想也不是去胡天混地，便也只是罰我書房思過，沒打也沒……沒怎麼罵。”

　卓思衡此時正襟危坐，拿出卓衍教自己人世道理的架勢來字正腔圓道：“這件事如果不是你繼母故意，又怎會歪曲至此？即便是出于偏心不求真相，想要約束打你，就該會在知道你曾經私自外出后，押了你的小廝去你父親那里，告知他事態可能危及家門，然后由他對你教育懲罰，這至是出于規正家風的目的，也是治家嚴謹該做的事，然而卻屢次由人跟蹤，明知你是去一佛寺，仍要將事在一起添油加醋故意誣告，這般作為定然是對你心懷歹念，已經不是偏心不偏心的問題了。”

　表哥說得每個字都如此有力，其實范希亮并非愚鈍，又怎麼會不知，只是他總覺得天不憐他，命里如此，便是這樣了。

　此時他心中也只是悲憤難抑，卻并不憎恨繼母。

　卓思衡看他難過，換回平常溫大哥哥的語氣，聲道：“所以，表弟，和你父親說，你想去謀個外任吧。”

　“外任？”范希亮愣住了，“要我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嗎……”

　卓思衡堅決點點頭：“對，一個人去到廣天闊地，獨自歷練，去解決真正的治世問題，遇見更多的人，探求更多的道理，而不是被不你的家人困在四方宅子里，枉費自己的懷與學問。”

　表哥描述得如此激，范希亮再懦也是個年郎，怎會不熱翻涌心懷激？可他還是略有猶疑：“我……真的可以麼？”

　“當然可以！”卓思衡笑道，“表弟個雖然過于良善又了點脾氣，但卻是有大善之德的心襟懷，你細心且勤勉又真摯克己，若為父母，必能造福一方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