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春雨來得急去得也急,衛瓚合眼不過兩個時辰,便聽得遠有人聲吵嚷,似乎是寺里來了什麼人,這才抓著頭發翻而起。
推開門,外頭天藍蒙蒙的。
好巧不巧,隔壁的門也“吱呀——”一聲開了。
他拿眼去瞧,沈鳶似乎也是睡眼惺忪,如墨的發松松束了一道,披了一件素面的襖,自門口張。
這一瞧,便跟他撞了個臉對臉。
他有些想起昨夜的事來了,下意識盯著沈鳶瞧,連自己也不知道,想從沈鳶的神里讀出什麼來。
只是沈鳶沒有開口。
晨霧里,外頭有侍衛報:“似乎是兵的人,辦事來了。”
他笑說:“天還沒亮呢,你回去再睡會兒吧。”
沈鳶立在那看了他半晌,意味不明道:“他們一會兒要過來問話,我等等他們。”
不過一會兒,便有步履聲匆匆,幾個兵并小沙彌走了過來,為首的果真是一位年輕的統領。
興許是早就聽聞了這院兒里頭住了靖安侯府的人,便謹慎了許多,見了衛瓚,便先了個笑臉,一拱手道:“小侯爺,沈公子。”
他笑問:“大人來此有何公干?”
那統領走上前來,低了聲音說:“正是,昨個兒先是府尹接了消息,說……說圣上追查的甲胄就藏在城外一荒宅。”
沈鳶聞聽甲胄兩個字,指尖便輕輕了。
統領繼續道:“如今甲胄已抄得了,可那荒宅卻連半個人影也無,依稀見那林子里有打斗留下的痕跡,便要按例調查城外,萬安寺的香客也免不了一一詢問。”
“咱們也是按例辦事,還請二位不要見怪。”
卻聽沈鳶輕聲問:“既是此事,衛錦程衛大人可來了麼?”
那人怔了一怔,看了衛瓚一眼,才低聲說:“沈公子有所不知,衛大人昨夜出了城,興許是來查這甲胄之事的,卻至今未歸,咱們正派人四尋他。”
衛瓚倚在門板上打呵欠,總覺得沈鳶在若有似無地看他。
昨夜春雨下了一夜,房檐還滴答滴答往下淌水珠,他倚著門道:“若有了消息,還請往侯府通報一聲,也好使我父母安心。”
統領一拱手,道:“這是自然。”
不多時,那金雀衛便開始詢問:“昨夜二位可是在這院里?可曾出去過?”
他道:“不曾。”
又道:“可見過有什麼人形跡可疑?”
他道:“沒有。”
他每答一個字,都見沈鳶靜靜瞧著他。
這對話想來也聽過許多次了,那人一一記下,拱手就要告辭。
卻聽見一小沙彌忽得開口,輕聲說:“昨夜這位衛施主不在房中。”
屋檐水珠“啪嗒”一聲落下。
院里的人皆是愣了一愣。
那小沙彌不過十歲,不諳世事,不懂發生了什麼,只聽從兵的命令說實話,道:“昨夜二更落雨,倒春寒,我奉師父的話,過來問問靜室的諸位施主是否要添些被褥。”
“那時……衛施主房里并沒有人。”
說著說著,見院人有些凝重,那小沙彌自己聲音也小了,說:“……怎麼了?”
那統領的目便生出幾分猶豫來。
半晌開口:“小侯爺……這……”
他倒是不怕這一問,正開口解釋。
卻聽沈鳶淡淡說:“昨夜二更,他在我房里。”
他頓了一頓。
繼而角不自覺蔓延起一分笑意來。
沈鳶攏了攏上的襖,垂眸慢悠悠說:“小侯爺有心研習佛法,昨夜與我談至深夜。是以他房中并沒有人。”
“他的斗篷忘了拿走,還落在我窗邊,你可以進去查看……只是莫要驚擾我的侍。”
沈鳶弱,只得留側侍在靜室守夜照顧。
而屋里有侍,小沙彌是進不去房的,自然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幾個人。
統領進去查了一圈,檢查了片刻后,見果然房有痕跡,便出來,拱手笑道:“卑職還有最后一問,請問二位緣何上香來呢?”
沈鳶淡淡道:“我父母靈位捐在此,如今開春近清明,小侯爺代侯府前來祭拜。”
沈衛兩家是世,這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再者衛瓚一個還在學堂里、日日跟同學拌混鬧的小侯爺,怎麼看都與此事無干系。
那人便利落道:“原來如此,得罪了。”
于是去了。
只余下他跟沈鳶立在原。
春風微涼。
沈鳶淡淡道:“也夠糊弄事兒的。”
繼而又瞟他一眼:“是了,誰沒事兒招惹你。”
沈鳶甚至有些后悔了,平白無故管這閑事做什麼,兵難道還敢拿了衛瓚去。
至衛瓚從面兒上看,跟這事兒實在是沒多大關聯,又是名滿京城的小侯爺,誰沒事兒來這個霉頭。
衛瓚卻笑著問:“研習佛法?”
沈鳶面無表退了一步:“……”
衛瓚又往前一步,問:“談至深夜?”
沈鳶又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步:“你把我斗篷帶來做什麼?”
沈鳶再退了一步,卻正正好踩在門檻上,一個趔趄。
衛瓚本是想扶一把,說話間不小心過了耳廓。
瞧見那小病秧子猛地漲紅了臉。
方才的淡然自若已全然不見了,倒是惡狠狠剜了他一眼。
猛地一扭頭。
那門板一聲巨響。
險些撞在了他的鼻尖兒上。
他額頭抵著房門。
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聲漸漸低了。
只是閉著眼睛,靜靜在那呆了一會兒。
+
到下午時,他再去尋沈鳶,見便見沈鳶正獨自一人在抄經室。
這抄經室是專為貴客準備的,正前頭一尊佛像,下頭擺著桌案,沈鳶立在案前,神態平靜,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麼。
他悄無聲息湊到沈鳶后,竊得幾頁在手中,定睛一瞧。
便笑一聲,說:“沈折春,人家對佛祖抄經祈福,你就對佛祖罵我啊?”
沈鳶下意識手要奪、沒奪到,便輕哼:“圓和尚教我的,說讓我過來,將業障寫在紙上懺悔。”
盡管沈鳶自己也懷疑,或許只是那圓和尚懶得聽他抱怨衛瓚了。
沈鳶頓了頓,說:“再說,我也祈福了。”
他說:“哪兒呢。”
沈鳶指著角落一點兒。
上面寫了一句佛號,攏共六個字。
南無阿彌陀佛。
沈鳶說:“這句給你寫的。”
衛瓚讓他給氣笑了。
只是盯著看了又看,心道這小病秧子罵他的話也文縐縐的,竟不惹人惱。
只是有些好笑。
沈鳶低頭說:“披風我讓人給你送回去了。”
他說:“你怎麼想到將披風取出來了?”
沈鳶淡淡道:“一直想還你,卻沒找到機會,這次便讓人帶了出來。昨夜三更我讓照霜去過你的房間,你不在。”
“四更天你在門外。”
沈鳶本就心思深重,衛瓚離開后,他便越發睡不著。
忍不住籌備了一二,做出有人在屋商談的景象。
衛瓚卻又說:“那你為什麼幫我?”
沈鳶說:“不過是還你人罷了。”
從窗口投,將這抄經室鍍了一方金漆。
空氣中微塵靜靜地飛舞。
衛瓚坐在窗沿,仿佛又瞧見了沈鳶眼底同時存在的執拗和別扭,像一簇火一樣。
便撇開頭,沒再說什麼。
那小病秧子低垂著頭,出一抹雪白的頸項,角不自覺翹起了一抹笑意。
他坐在窗邊,看著手中另一頁紙。
是沈鳶抄得麻麻的佛經。
祈求畔之人皆能長樂平安。
哪怕重來一回,衛瓚也是不信神佛的人。
可不知怎的,竟有些耳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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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事實上,沈鳶的真實祈求——
靖安侯:平安長樂
侯夫人:平安長樂
衛瓚: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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