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回來了!」
「哎哎,知道嗎,三姑娘回來了……」
「走,我們去前頭接三姑娘去!」
「我新綉了個花樣,月前三姑娘還提點過,我也瞧瞧去。」
……
嘰嘰喳喳,走廊上丫鬟僕婦們歡笑著,一起往外面走。
這是無錫顧家老宅,辭歸之後,顧貞觀便長住此,京中雖有宅院,不過已經不大有人居住。前些日子去了安徽桐城,家裡頭都以為要些日子才回來,不想前日送了信回來,今日人就已經回來了。
顧家統共二十來個丫鬟婆子,這時候大半都跑出去看熱鬧,後院裡頭反倒是冷冷清清。
東院正屋裡,三個丫鬟聽著外面吵鬧,也不敢有什麼作,只侍立在榻邊。
那榻上坐著名面蒼白的子,眉尖若蹙,含著愁態,雙眸秋水般明凈,瞧著掌大一張小臉上,五倒是頗為清秀。只穿著白中,丫鬟青溪一手端著葯碗,一手持著勺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給顧瑤芳喂葯。
兩年前來了個道士,瘋瘋癲癲,照著顧家兩扇大門就吐唾沫,被門房捉住了,便口稱這一家有災禍。一問,竟然說了個完全——顧家大小姐顧瑤芳,打從康熙爺南巡迴去之後,無巧不巧地就病了。
大夫來了,都說是奇怪,脈象上看不出什麼病,這人就是不好。這是個沒人能治的怪病,無錫城裡的名醫都請遍了,愣是沒一個能看出個深淺的。
這病左右治不好,瑤芳便同顧貞觀說,那都是命。
可巧來了這麼個道士,開了個奇怪的藥方:用珍珠和著粳米,用大冬日的雪水,熬製粥,每日早起便喝上一小碗;再加上些稀奇古怪的藥材熬的湯藥,每日進服。如此兩年之後,一旦越過雙十治齡,便可無虞。
起頭還沒人信,只當是這道士瘋癲之言,可他手一指顧瑤芳的屋子,說大小姐必定要咳了。眾人駭然,一瞧,可不就咳了?
這一回,再沒人敢不信這道士。
那時候,顧家家境尚算寬裕,吃這葯也吃得起。
於是乎,顧瑤芳的病,就這般不不慢地治了兩年。平日里顧瑤芳也不做別的,寫寫詩,畫些畫,跟丫鬟們一起做做紅,日子也算是悠閑。兩年過去,恰是一月前,那病果真說好就好,顧家上上下下誰不說那道士是個神人?
可誰料想,老爺從桐城寄了封信回來,大小姐便再次病倒了。
一時間,伺候著顧瑤芳的丫鬟們,都誠惶誠恐,整日地守著,看自家小姐愁眉不展,安再三都不頂用。
今兒外面倒是熱鬧,顧瑤芳抬眸一,春日裡景多?
推開了葯碗,「父親跟三妹,是一起回來的吧?」
三妹一回來,這家裡人人都趕去迎接了……
呵。
外頭人說三姑娘不學好可不僅僅是說無才,這世道本就是子無才便是德,顧懷袖名聲壞在出門多,還跟外面男人扯不清。
若那一日窺之人真是顧懷袖,也活該被自己抹黑。
顧瑤芳下心思,掃視了自己屋裡這四名丫鬟:「你們也想去嗎?」
闔府上下,只顧瑤芳這裡的丫鬟是四名,因著弱多病,顧貞觀心疼得,所以定例與別人不同。
顧懷袖邊只有青黛一個丫鬟,另外一個不過是打掃屋子的掃灑丫頭,喚作湘兒。本來洗靜,厭惡邊不明不白的人太多,平日里算計來算計去也都浪費時間,索不要那麼多的丫鬟。因而對比這邊顧瑤芳屋子裡這許多人,便寒酸了起來。
只是顧懷袖為人隨和,沒災沒病,跟府里人的接也多,因而府中上下人人都認得,見著便都甜甜一聲「三姑娘」,而顧懷袖也總是能輕鬆地出那給問好的人的名字。一來二去,顧懷袖名聲雖不好,卻為丫鬟們比較喜歡的。
只是,在顧瑤芳這屋裡,卻不與別一樣。
兩姐妹之間,平日里不大走,一個病著,一個活蹦跳;一個名聲好,一個臭名昭著。說沒矛盾?鬼才信。
四名丫鬟,以青溪為首,都畏懼地垂下頭來,著聲音,低低道:「奴婢們不敢。」
「不敢?那就是怕我擋著你們了,心底大都還是想去的吧?」顧瑤芳的聲音細細的,細白的手指輕輕地握在一起,「要去便去吧,我知道三妹雖不是個靠譜的,可討人喜歡得。去啊……」
輕聲細語,這屋裡的四個丫鬟卻都抖得跟篩糠似的。
青溪帶著哭腔:「大小姐,您別這樣,奴婢們是真心疼。闔府上下誰不著您、敬著您?您只要養好子,哪兒能被三小姐下去?您喝葯吧……」
顧瑤芳展一笑,一雙秋水明眸里閃過幾分譏誚,從青溪微微抖著的手裡接了葯碗,看著那淺褐的,心裡卻苦了一片。
「下去……你是說,我顧瑤芳,被顧懷袖下去?」
這聲音拉長了,還帶著笑意。
青溪頓時白了臉,知道自己說錯話,「奴婢該死,是奴婢滿胡言說錯話——啊!」
驚了一聲,忽地說不出一句話了。
顧瑤芳將那碗里還微燙的葯,就這樣從青溪的頭頂淋了下去,而後輕輕一鬆手,任由葯碗滾落在榻邊小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響,這才冷笑道:「都給我滾吧,見了你們就心煩!」
青溪頭髮都了,那葯雖是吹涼了的,可從脖子窩裡淌進服里,也燙得厲害。
可做下人的,哪兒敢在主子面前哭?
青溪咬著牙,忍了痛,朝著那小杌子磕了個頭,便帶著人出去了。
顧瑤芳靠在榻上,屋裡沒人安安靜靜的,從枕頭下出一隻荷包來,拆了來看,裡頭是一隻碧綠的翡翠扳指,是個水頭好的老坑,側約刻著字。
只將這一枚扳指放在口,了,臉上卻流下淚來。
年已過二十了,答應的那個男人還沒來。
顧貞觀竟然還要嫁給張家那般人家,顧瑤芳如何肯答應?
咬著牙,臉上出些許與平日病弱形象不同的狠,又漸漸地息下去,聽著外頭靜。
時近正午,日頭卻不大。
顧家門口停了三輛馬車,前頭是顧貞觀,中間是顧懷袖,後面是普通下人和帶回來的一些土宜。
下車來,方進了門,便聽見前面說話的聲音。
「三姑娘好!」
「三姑娘好,總算是回來了。」
「奴婢給三姑娘問安!」
……
都是些小丫頭,顧懷袖看了一眼,這一圈都圍了七八個,好笑道:「你們都來圍著我,怕是著我給你們帶些好玩兒的,可我現在乏得很。」
「奴婢給你倒杯茶去。」
「那奴婢給您捶。」
「奴婢可以腰!」
「對對,還有奴婢呢……」
青黛上去,啐了們一口,「呸呸呸,這是我家小姐,要伺候也是我伺候,你們來個什麼勁兒?回去伺候自家主子去,別來討人嫌!」
青黛這小氣模樣,頓時招來一片罵聲,丫鬟們都跟青黛鬧起來。
顧懷袖看著這一群丫鬟,只輕輕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
從桐城回來,又是一路舟車勞頓,顧懷袖其實有些乏,不過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顧家比不得張家氣派,可顧懷袖看著順眼。
這一路上還遇到過事兒,原說安徽那邊出了匪患,他們已經停了一日,等兵平了再走。哪裡想到那本不是什麼匪患,而是今年春汛來,江堤竟然出險,平白淹死了許多修築堤壩的長工和囚犯,這些人真鬧騰著呢。
顧貞觀一路都憂心忡忡,這一回了顧家,便進了書房。
至於顧懷袖,輕輕地搖著扇子,也不是要扇風,而是借著這樣的作,整理自己的思緒。
這邊丫鬟們玩鬧著,顧懷袖卻已經走到東院去了,門口三名丫鬟圍繞著一名綠丫頭,顧懷袖只一眼,便看到這丫鬟的狼狽。這不是大姐邊的青溪嗎?都說是得喜歡,辦事也相當得力,裡外事都理得恰到好,平日里青黛說起這青溪,多是一般酸一半服。
今兒怎麼……
顧懷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大姐可在屋裡?」
四名丫鬟頓時散開,青溪是這院里大丫鬟,便上前一禮:「回三姑娘,大小姐在屋裡呢,三姑娘若要進去探,奴婢為您通傳。」
顧懷袖一點頭,一揮扇子,斂了寬鬆的袖,便走在青溪後面,跟著進了屋。
青溪往榻前一躬:「大小姐,三姑娘來看您了。」
顧瑤芳還是那病弱模樣,瞧著真跟水做的一樣,若無其事,只虛弱一笑:「三妹今兒回來了,府里可好一陣地熱鬧,難得你會來看我,我本以為三妹避我如洪水猛呢,怕是我多想了。」
對著顧瑤芳,顧懷袖老覺得有些不自在,也不走近,只坐了另一名丫鬟抬過來的綉墩,隔著顧瑤芳約莫有三尺,將扇子在雙膝之上,笑意清淺:「大姐說到哪裡去了?還不是外面婆子們跟父親說,我來看大姐多了,帶來些邪氣,不利於大姐養病,否則懷袖怎敢不來看大姐?大姐是個福厚的,多想一時可以,這誤會既解開了,也便莫要憂心了吧。」
青溪輕輕地給邊丫鬟打了個眼,自己先下去換裳,免得一會兒大小姐想起來又要訓斥。
這邊兩姐妹看都沒看青溪一眼,只著對方。
良久,顧瑤芳彎,帶著幾分苦:「我是個福薄的,又有哪一日不憂心呢?」
話題終於繞開,顧懷袖是揣著顧貞觀的代來的,聞言正好接上一句,單刀直:「大姐哪兒是個福薄的?前面薄,後面老天爺不也開了眼,補上了,這福氣是厚得很。」
見顧瑤芳出一臉疑的表,顧懷袖心底一聲冷笑,面上卻是溫溫和和,解釋了一句:「今次一趟去桐城,父親可為姐姐說了一門好親事。」
這一句出口,顧瑤芳的臉立時就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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