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將盡,北地春卻較遲,這幾日才到繁花盛開時候,公子哥兒們都放出來踏春,好不熱鬧。
一路往北來,顧懷袖上倒是多加了件半臂,還鑲了一圈白狐,聊作保暖。
他們從無錫水路上來,順著隋煬帝挖起來那一條大運河,一路過了通州碼頭,到京城這邊便棄船登岸,又雇了幾輛馬車,照舊按著來時的坐法,往京城顧家老宅走。
原本顧貞觀也是做過的人,還當過納蘭明珠府的先生,因著才名遠播,京城裏沒幾個文人出的員不認識他,即便是附庸風雅都要道一聲「顧先生好」。
顧懷袖乃是在這京城裏長大的,也不像是初來京城的江南姑娘一樣,對什麼都好奇。只在車裏打著瞌睡,青黛也打著瞌睡,主僕兩個哪兒管京城江南,睡個昏天黑地再一睜眼,怕就已到了京城顧家老宅了。
這一列馬車也算是頗為氣派,雖不一定是大戶人家,也因為多,而能引人注目。
旁邊便是京城著名的祥福記酒樓,後頭配了個戲園子,達貴人們常往裏頭鑽,只為聽那南北來的戲班子唱個戲。
今日這樓上,坐了一班貴客,個個都是宇軒昂,眉目英,瞧著便不是普通人,滿的貴氣。
一穿著杏黃袍子、腰上墜塊和田黃玉的俊逸男子,一手著欄桿,一手端著酒杯,看著樓下來來往往許多人,上道:「聽說張英那老不死的,已經祭了祖,前兒給父皇打了個摺子,又要回京了。」
桌邊上坐了幾個人,後頭還站著一撥,不過都沒接話。
「安徽江蘇那一帶,今年春汛出了險,前兩年發下去的治河銀子竟然不見了,這下頭的員都是幹什麼吃的?」
將手中那一杯酒飲盡,這男子滿面都是笑容,不過瞧著有些森森的。
這男子,面目頗為俊,儀容修整,雍容華貴,跟畫裏頭走出來的一樣,乍一眼看上去可不就是個溫潤的君子嗎?
只可惜,他這裏吐出來的一字一句,風霜刀劍一樣刺骨:「前年沒出險,去年沒出險,偏今年他張英回去修祖墳就出現,這事兒還真是夠巧,什麼運氣都能給這老不死的撞上!」
這談論的乃是朝中事,再一看這一位的年紀,說話那語氣,不客氣地稱張英為「老不死的」,便可窺知這一位的份了。
胤礽今兒不過是跟兄弟幾個,陪著康熙出來看索額圖跟納蘭明珠的,皇帝累了也想出來踏春,誰沒個想要休閑的時候呢?只其名曰:察民。
下面幾個阿哥,年紀都不大,不過本事都不小。
大阿哥胤褆素日跟太子胤礽關係不好,不過今天因為要看明珠,也跟著來了,現在坐在一邊沒說話。他聽著胤礽那假惺惺的話語,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胤礽回頭看:「大哥對我說的,可有什麼不滿?」
胤褆端了酒,大口地喝:「我是個人,不懂太子說的。」
「哼……」太子一甩袖子,終是沒搭理他。
下頭還坐著幾個,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按下不提,還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
年紀最大的胤褆,也不過二十,到胤禛下面的皇子就更年輕了。胤禛在裏頭年紀最小,前不久才被指了大臣費揚古的兒烏拉那拉氏遠蘭為福晉。他年老,一副冷臉拉著,倒比在座的幾位爺更像位爺。康熙爺早斥過他喜怒不定,這會兒他四阿哥胤禛不說話,也沒人來撬他的。
河工的銀子去了哪兒,誰知道?
別人不清楚,胤禛心裏頭亮。
他瞧著太子這做戲做全套的本事,暗自學了一招起來。前年康熙爺南巡,帶著太子爺一起去,他也有幸跟著走,一路上作為與太子親厚的太子一黨,可沒見到胤礽的手段。那一路上,暗地裏收了多員的孝敬?直沒收得手!
今年春汛出乎人意料地厲害,河堤早出了險,消息傳到皇上這邊來,事兒就大發了。
偏巧張英在那兒,皇上讓他去理,得,張英去了——
現在張英就要回來了,他們在京城,這山高皇帝遠的,手本不到江南去。若不是有當初這一茬兒在這兒,太子爺也不必今日特意提張英跟河工的事。
銀子去哪兒了?太子爺兜里!
胤禛心底清楚,作為知者,卻是嚴實,一句不說。
胤礽跟胤褆嗆了一句,這會兒眼一低,就看到樓下過去的馬車,只瞥見了個眼的人。
剛剛掀了車簾子看了外頭一眼的,不是顧貞觀嗎?
胤礽眉一,心頭一跳,眼順著那車列便往後面掃,這拖家帶口的,想必是顧家一家都來了。
「下頭這是哪家的?」
他有些不確定,隨口一問,旁邊穿著便的侍衛耳朵靈,方才就聽見下面議論了,此刻道:「回爺,是幾年前就辭歸的顧貞觀顧先生,這幾日回來給明相長子祭掃的。」
「哦……」
胤礽眼神一閃,已經是明白了,他角一翹,也不多問,只道一句:「也是納蘭公子的忌日了……」
迴轉,他掃了胤禛一眼,胤禛也無巧不巧地抬眼看著他。
兩個人目錯而過,各自沒反應,像是什麼事兒也沒有。
眾人在這裏坐了一會兒,那邊來報康熙從明珠府里出來了,便齊齊起,準備出去迎。
太子落後一步,說有點要事代給侍衛,胤禛剛好是最後一個走的。
「顧家人上京了,那扳指尋了快兩年,也不見你找著!」
胤礽一拍桌,咬牙暗恨。
不過是玩兒了個臭娘們,竟然還被人藏了扳指起來。等胤礽想起來的時候,人都不見了,他還誆哄著那人,原想玩兒個病弱些的,格外有調,不想惹禍上了。
胤禛閉目垂首,倒是老神在在:「太子爺何必著急,原本顧家在江南,又跟張英好,咱們不好拿,不敢明目張膽。而今到了京城,張英再有本事,能蓋過太子爺去?這等事,合該便宜行事,他們來了京城,便是自投羅網。這件事兒,原也在辦,還請太子放心。」
胤禛年紀還不算大,瞧著卻不瘦,都是宮裏出來的,心思怕比三五十歲的人還深,他沉著得很。胤礽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於是點了點頭道:「扳指事關重大,要得厲害。這事兒也不能走風聲,你知道輕重,辦好了,我自會提拔你。」
他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下面阿哥們有跟他作對的,這老四算是他一個小跟班,也得力,子寡淡沒野心,胤礽用起來也放心。
胤禛聞言點頭表示知道,卻暗道,看樣子只是一時的興趣。想起這幾年一直被他敲打著,沒敢下手報復大姐的顧三,胤禛眼底微閃了暗。怕是這一位姑娘,早忍不得了吧?
兩人說完,前後腳離開了祥福記酒樓,下去迎人了。
下頭那車列早過去了。
一路穿過市口大街,遠遠便能見著闊別已久的顧家大宅了。
兩隻石獅子蹲在門口,下人們接到消息,已經打掃過,即刻便能住進去,這裏頭景緻都跟當初離開京城時候一樣。
顧懷袖下車來,跟著顧貞觀,兄弟姐妹,丫鬟婆子,一路簇擁著進去,好不熱鬧。
各人先回各自的屋拾掇,在京城大宅,顧懷袖跟顧瑤芳的院子乃是挨著的,所以這一路不免見。
顧瑤芳走在游廊左面,聲怪氣道:「三妹真是好本事,這一路上,吃了睡,睡了吃,也不做點別的事兒,姐姐我真擔心你日後嫁不出去。」
「這就不勞大姐你擔心了,自來懷袖就是個名聲不好的,哪裏又敢嫁出去呢?懷袖可不像大姐,是因著子骨不好,所以不能嫁。」
暗箭傷人,最是爽快。
顧懷袖也是快夠顧瑤芳了,再惹,怕是就要用最簡單直接的辦法,跟顧瑤芳撕破臉了。
眼見著現在顧貞觀也看明白了,顧懷袖這裏也不怕顧貞觀再說什麼。
退一萬步講,即便真出了什麼事兒,顧貞觀也不該再像以前一樣,偏著顧瑤芳。
熬了這麼久,顧懷袖這才覺得日子算是有個盼頭了。
顧瑤芳皮子不如顧懷袖利索。
一直以來,都是顧懷袖憑藉著一張左右逢源,現在要鬥,顧瑤芳哪裏是顧懷袖的對手?
直到今日,顧瑤芳才有點看清,眼前這顧懷袖出那種看似不經意的笑容,就像是貓兒亮出爪子來,給人一種奇異的威脅。
「你……咳咳!咳……」
話都還沒說完,顧瑤芳又劇烈咳嗽起來。
顧懷袖好心好意道:「大姐有話還是留待日後說吧。再多的話,也不急於這一時,又不是以後就沒機會說話了。」
人還活著,總有說話的機會,是吧?
忍了兩年了,而今又到京城,不知是個什麼景呢。
顧懷袖笑瞇瞇地,搖著團扇,慢慢穿過迴廊,朝著裏頭走。
老徐頭從後面走上來,步履不疾不徐,「大小姐,請留步,老爺那邊有事兒找您,請您過去一趟。」
這的是顧瑤芳,可前面本來已經走出去的顧懷袖停了,頓時腳步一停,回頭看去。
老徐頭站在顧瑤芳的後,弓著背,臉上看不出什麼表來。
顧瑤芳顯然很詫異,好不容易止了咳,輕聲道:「可是父親找我有什麼事兒?」
「回大小姐的話,老爺為小姐找了這京城最靈驗的算命先生,要為小姐卜上一卦,小姐請移步堂屋。」
聲音平平的,聽不出緒,老徐頭一副僵模樣。
顧瑤芳子了一下,也跟著抖起來。
老徐頭躬:「大小姐,請吧。」
「……」
顧懷袖沒出聲兒,老覺得心驚跳。
這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了嗎?顧貞觀平白無故,怎麼剛到京城,就找了人要給顧瑤芳算命?
「青黛,你先回去。」
顧懷袖回頭瞥了青黛一眼,使了個眼,青黛點點頭,便看顧懷袖朝著顧瑤芳走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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