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鎮,陸家。
一輛騾車停在了陸家門外,陸洵從騾車里下來,付了車資,客氣地請趕車的車夫進家門喝碗茶歇一歇腳,那車夫謝過,擺手拒了,自趕著車回縣里去。
陸洵進了大門,不一會兒院里就傳出陸家兩個孩子歡呼著喊爺爺的聲音,陳氏和長媳秦氏、陸霜在三進院都聽到了靜,忙忙迎了出來。
陸洵一手抱著跑起來還不穩當的小孫兒,一手牽著大孫兒往里去,還沒行到正廳,陳氏已經從穿堂繞了出來,見到陸洵有些欣喜,“不是月末回來的嗎?怎麼竟提前了幾日。”
又張羅著讓陸霜去打水給陸洵洗手凈面,讓大兒媳去泡茶取點心來,問陸洵:“這個點兒到家,中午可是用過午食了?”
陸洵在正廳坐下,笑著把小孫兒放在膝頭,道:“原是該過幾天才回的,今兒一早收到了李家那邊托人捎來的信,給承驍的,索就提前回來了,左右鋪子里有承宗、承璋在,倒也不是走不開。”
說到這沒瞧見子的影兒,朝西廂看了一眼,問:“承驍呢,不在?”
陳氏笑,“帶著八寶出去了,估計遲些就回來。”
陸洵對子向來疼,聽了也只是一笑,說話間陸霜已經捧著銅盆過來了,陸洵起凈臉,陳氏把小孫兒接過去抱在自己上逗弄,想到剛才陸洵說到的信,奇道:“承驍才回來一旬不到,李家怎麼這時候來信了?”
心里惦著李家這回來信不知是什麼事,目也不覺往大門的方向瞟了瞟。
陸洵知道老妻的心思,笑道:“你別愁,不是承驍他義父的信,是玨哥兒,應該是有其他事找承驍。”
陳氏被男人瞧破了心思,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聽著不是李家老爺的來信,心下就松了,嗔陸洵一眼,“我看你一開始是心不說清楚,擎等著瞧我笑話是吧?這能怨我擔心?去歲連年都沒能在家過,風餐水宿,夜住曉行,還須當心路有歹人,這才回來幾天哪,可不就怕他又要走,那幾個月你不擔心?”
陸洵告饒:“擔心擔心,當然擔心,不過好男兒志在四方嘛,李兄弟那一份家業可不就是這麼跑出來的。”
“是,家業是跑出來了,四年前他那命也是差點丟在渝水河里。”
陳氏現在想起那年才十四歲的小兒子一是背著個人奔回家里來的樣子都心,雖則后來知道那些大都不是他自己的,也陳氏膽戰心驚連做了幾日的惡夢。
不過陸家真正的發跡起來,也是從陸承驍救下袁州商李存義開始的。
因著那一份救命之恩,李存義養好傷后就把陸承驍認作了義子,又在與陸洵商議過后,為陸承驍爭取到了和家中長子一起去袁州最好的書院讀書三年的名額。
而陸承驍在書院里有好的同窗在安宜縣有商鋪,陸承驍說服陸洵賃了下來,又通過李存義的引薦找到了幾位不錯的布商合作,有了穩定且品類繁多的進貨渠道,這才從長鎮一個小布店發展到了如今安宜縣的大布鋪,連帶著鎮上這家的規模也跟著擴了一擴。
可以說,陸家這幾年的發跡,與陸承驍的際遇和運作是不可分的。
“那不是意外嘛,再說承驍從前好武,這幾年在書院騎劍都有先生指導,你別擔心太過,咱不能因為覺得外頭可能有危險就捆著孩子在邊不是?那不是因噎廢食?”
連兒子的前程都被搬出來了,陳氏還能怎麼,只能道:“是是是,你說的都有理,我不也從來都沒說什麼嘛,自個兒張擔心還不?”
陸洵妻如命,忙小意相哄,長媳秦氏正捧著茶盤過來,見之低首抿而笑,送了茶就與小姑陸霜帶了兩個小子退去院,留得公婆兩人敘話。
這廂陸承驍歸家來,乍見陸洵,喜不自勝,待要問怎麼提前歸來了,陸洵已把李仲玨給的信取了出來,遞給了陸承驍,口中笑道:“正好,你趕瞧瞧玨哥兒捎信來是何事,免得你娘總是懸心。”
陸承驍也知道母親掛心什麼,笑了笑,便就在正廳拆了信,見其中除了一張信紙,更有幾張臨摹的圖稿,把信讀了,才知原委。
“仲玨平日里喜歡琢磨染布的工藝,這是不知哪里得了一本書,里邊有介紹一些植染布的方子,知我們這邊多山,繪了圖托我在山中替他尋一尋這一帶有沒有他要的能作染料的植呢。”
聽是托了這麼件事來,陳氏長長松了一口氣,陸洵在旁笑道:“現在可是放心了?”
被陳氏瞪一眼,笑著與三子道:“這卻不是什麼難事,鎮北那一片都是山,你近來就往山里轉轉,帶好防的東西就是。”
次日一早,陸承驍用罷早飯,揣著李仲玨畫的那幾張圖稿,帶了水囊、匕首和幾包驅蛇蟲的藥就出門去了。
哪知一出門,娘已經在外邊候著了,八寶套了騾車,車廂里陸承驍從前用的弓箭、跌打藥、金瘡藥全帶上了,還備了一大包的干糧。
陳氏瞧瞧兒子那行頭,一副早有所料的架勢,“八寶跟著你,弓箭也帶上,鎮北那一帶山里偶爾也聽過有大家伙出沒的。”
陸承驍失笑,“娘,我不進深山,帶著匕首就夠了,也用不上車。”
后邊跟著出來的陸洵道:“這回聽你娘的,別圖近便過了石橋直接進山,橋頭那一片山往里一點就罕有人去了,野多,去年歲末才有人發現過狼的蹤跡,還是繞些路找個大村子從村里進山去,這種村莊里常有村民進山,山路好行,也不會有什麼大型野出沒,要安全便利得多,往北去離鎮最近的柳家村走路也得兩三刻鐘,八寶趕車送你去正好,有他在山下候著,你下山就能坐車回鎮上來,也省了腳程。”
陸承驍才知始末,“原來是這樣,那聽娘的,讓八寶隨我去吧,我從柳家村進山,爹娘安心。”
說著轉上了騾車,八寶躍上車幫,一揮鞭,騾子噠噠的跑了起來。
騾車的車廂兩側開有車窗,陸承驍隨手拉開車窗上掛的布簾,恰看到巷道里兩道小小的影,正向著騾車方向瞧來。
~
鎮北橋頭。
柳漁幾乎懷疑自己聽岔了,“你說他去了哪?”
“柳家村,好像是要進山,辰時他家那個小廝駕騾車去的。”
柳漁回看來時路,怎麼也沒想到陸三郎竟去了柳家村,眸中多了一層星輝般的彩,知道直指命運的機會或許已經到了。
若能利用得當,很快就能離開柳家,偏離前世那段不堪的命運。
柳漁眸中閃過的笑意里著幾分輕松和深藏的熱切,付過兄妹倆酬勞就向柳家村折回。
男孩兒接過今兒手格外沉些的銅錢,著數了數,二十枚,比往常多了一倍,小孩角一下綻開笑來,他就知道他猜得沒錯。
柳家村多山,進山的路足有七八條,要找到陸三郎是從哪條道進山的卻也不難,他那個八寶的小廝和騾車就是最好的指向標。
柳漁把幾常有人走的進山口轉了一圈,遠遠地就發現了騾車的蹤跡,車幫子上坐著的正是陸三郎那個八寶的小廝,旁邊還圍著幾個瞧熱鬧的村里孩子。
往山邊去的小路狹窄,騾車過不去,但柳漁大概能猜到陸三郎是從哪一進山的了。
不愿橫生枝節,也不折回柳家,順著小路進了山。
柳家村附近的山,幾乎每一條能行的山道上,都曾無數次地留下過柳漁的足跡,從六歲到十五歲初夏。
而那荒誕不經的另一世,幾近兩年的時洪流,在再次踏進這座青山時就被卷挾著,沉沉地、轟然地砸墜在眼前、腳下,而后融進每一寸筋骨的記憶里。
仿若一個曾經無數次踏足這片土地的人類,被青山厚土賦予了祝福的神跡。該怎麼在這山里尋一個人,怎麼尋一個他歸來時必經的點,制造另一場宿命般的偶遇。從沒有一刻,的思維這般清晰過。
寸寸算計,步步經心,終于在斜半殘時,守來了那個能拂轉命運的年。
而陸承驍,于山轉水行,際遇了那一味他尋而不得、名為偶遇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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