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旭覺得自己瘋了。
不僅領著許非跑到廢棄小倉庫,把那四麻袋碎布藏好,還鬼使神差的跟著他進了一個俏寡婦家里。
就覺得新鮮的,新鮮中還帶著一刺激,這覺可從來沒有過。
那人二十多歲,神氣很差,屋里沒啥擺設,唯一值錢的就是一臺紉機。此人姓方,張桂琴的遠房親戚,不怎麼來往。丈夫去年死了,孩子上小學,活得艱難,那紉機還是結婚時的彩禮。
“姨,您看這個能做不?”
他拿出一個圖樣,人瞅了瞅,弱聲道:“以前沒做過,我也說不好。”
“就是把布片拼起來,這有分解圖。”
他又取出幾張小紙片,陳小旭探頭觀瞧,見紙上畫著些宛如幾何圖形的東西,大小形式不一,還標著尺碼。
跟著,他又掏出四塊藍的長布條,兩條較深,兩條較淺,按照深淺相間的順序擺在桌上,道:“這是一個面,您先裁一裁,再拼一塊,長30cm,寬24cm。”
人理解了一會,才點頭,“我試試吧。”
按照要求將布條剪裁,踩著紉機,咔嗒咔嗒很快就完了。許非拿起一瞧,尺寸合適,針腳實,深線嵌在布條中間,很好的被藍底掩蓋。
“難怪都夸您手藝好,不比大師傅做的差。”
“沒,沒有……”
人格非常向,不過也有了點自信,跟著又做了幾個面,往起一拼。
陳小旭瞧明白了,奇道:“你是做書包麼?”
“什麼書包,這式單肩挎包。”
許非拎起這個雛形包,道:“上面再加兩條帶子,要長一點,正好你試試,看看尺寸。”
姑娘接過來放在腰間,了一下到肩頭的長度,“到這差不多了,跟我高不一樣的怎麼辦?”
“我買了調節扣,可以調長短的。”
“那開口呢,你有拉鎖麼?”
“不用拉鎖,咱們用盤扣。”
“盤扣……”
陳小旭在腦袋里想象了一下,意外的還合適。
人在這方面似乎天賦異稟,頓時也激發了靈,十分主的參與設計。最后,在倆人的綜合意見下,一款簡單大方的士挎包新鮮出爐。
方姨在手里看了看,也歡喜,“我覺著有點素,能不能加個花草啥的?”
“可以啊,我給你個圖樣。”
許非的口袋就跟哆啦A夢似的,又翻出五個紙片。除了一個能看出是帽子外,其余的都是不圓不方,古古怪怪。
“你先拿紙練,再用布剪裁。我都編上號了,1、3、5用白,2、4用灰。”
方姨不明所以,但勝在聽話,鼓搗半天終于加上了圖案。效果顯著,足以讓兩個人雀躍,眼睛都在閃閃發。
“姨,按這個標準,做一個包需要多久?”
“兩個小時吧。”
“兩個小時……”
許非估算著本,道:“那您做一個五錢怎麼樣?先做六個,三個挎包,三個手拎包。”
“五錢?”
方姨一愣,不是嫌便宜,而是太照顧自己了。
五錢聽著不多,但一天做六個,就是三塊錢。若是生意好了出貨量大,一個月就是九十塊,比很多人的工資都高了。
這麼一想,人反而有點擔憂,“你倒騰這個不會出事吧?”
“能出什麼事?我這麼機靈。”
好說歹說,人才戰戰兢兢的同意合作。沒辦法,有些人老實慣了,天上掉下一張餡餅都得掂量掂量,是撿起來吃還是繞過去。
隨后,許非給方姨留了幾張圖樣,約好明天拿貨,便帶著陳小旭出了屋子。
倆人走在路上,那丫頭擰著脖子,又開始瞅啊瞅。
“我都是在書上看的,自己琢磨了好長時間才決定試試。”
他不等對方詢問,就主坦白:“我想現在城里人也有點錢了,應該能有人喜歡。你別害怕,明天我自己去賣,出了事跟你沒關系。”
“呸!”
陳小旭啐了一口,哂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種人麼?你想去哪兒賣?”
“鞍鋼吧。”
“哦,那倒是個好地方。”
姑娘點點頭,又強調一遍,“明天記著我,不許擅自行!”
許非反倒奇怪了,問:“你不是煩事兒的麼,干嘛這麼積極?”
“我煩的是無趣事,這是有意思的,我為什麼不參加?”
“行吧。”
他不置可否。
臨近傍晚,正是下班時間,街上一水的白襯衫和自行車,沖開還很高的太,碾著這個時代的塵土,洋洋灑灑。
倆人都不說話了,陳小旭低著頭,不曉得在想什麼。
許非更是走神,明明跟一個俏刻薄,又弱柳扶風的妹子馬路,但在腦子里閃過的,卻是上輩子那個熱衷DIY裁,幾近婚的溫影。
回不去了。
………………
許非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他娘的騎著自行車,車上坐著陳小旭,然后一起去投機倒把。
倆家人也很奇怪,孩子們突然黏乎起來,一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嘛——咱也不敢問啊!
姑娘側坐在后座,手里抱著大包袱,另一只手猶猶豫豫,不曉得該扶還是不該扶。最后還是很保守,把著車座一直到了目的地。
他們腳下是一座界限分明的城市,被一條長長的鐵路整齊分割,路東是鞍鋼家屬區,路西是工民區,北邊是鞍鋼主廠區,南面才是市區。
許非挑的地方就在東北角,找了塊樹蔭地方,大包袱皮一鋪,六個包明明白白。
不遠就是一個巨大的廠門,里面有街道和公車,一眼不到頭。另一邊是麻麻的住房,附近還有一家醫院。
“這就是鞍鋼呢!”姑娘羨慕道。
“是啊,鞍鋼!”
許非語氣復雜,更深。
從解放后到九十年代初,鞍鋼重要到什麼程度?中央某一個階段的五年規劃,核心思想便是集中全國資源,全力建設鞍鋼。
當時從各地調來500多名縣地級以上干部,又從中南、華南地區招來500多名高文化的工程技和管理人員,就為了填充缺口。
有個東北籍作家描述道:“那時候一大批工廠在遼闊空曠的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后才有了城市,這些工廠才是城市的主干。”
八十年代還是鞍鋼的輝煌期,十幾萬職工,五百多家附屬單位,從醫院、兒園、中小學,甚至殯儀館、消防隊、農場、理發店樣樣齊全。
真真正正的,支撐著這座城市的命脈。
“叮鈴鈴!”
“叮鈴鈴!”
倆人等了一小會,很快到了午休時間,大批大批的工人出現在各廠區,家屬樓、醫院、市場等地方也起來。
劉曉曼是鞍鋼醫院的一名護士,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在廠里,位置不低,母親和姐姐也在集企業,典型的正苗紅。
年紀最小,自慣,喜歡新鮮事,花錢也有點大手大腳。
就在剛剛,跟同事惹了一肚子氣,沒心吃飯,便想出去逛逛。本要去百貨商店,結果一出大門,就瞧見對面有兩個奇怪的家伙。
一男一,的靠著自行車,男的蹲在地上,還鋪著一塊布。
賣東西的?
劉曉曼眼睛一亮,這不是京城或南方,在鞍城瞧見一個擺攤的太稀奇了!也不管什麼百貨商店,顛顛過了馬路。
“有人來了!”
陳小旭頓時張,覺得應該招呼兩句,卻又開不了口,隨即就聽見那貨開始忽悠,“來看一看啊,挎包拎包,純手工制作,自己找的料子,款式新穎,結實耐用,保你找不到第二家……”
好大的口氣!
劉曉曼撇撇,自己什麼好東西沒見過,結果眼睛往下一搭,立馬離不開了。
六個小包顯得有些寒酸,但那樣式、風格,確實是沒見過的。
隨手拿起一個挎包,藍打底,正反兩面也是藍,彩相間,深淺均勻過度,毫不突兀。
上面著兩條細帶,可以挎在肩頭。沒有拉鏈,著兩排小巧的蝴蝶盤扣,像旗袍那樣扣在一起。
而最吸引的,是正面右下方,有一個新穎的裝飾圖案。
乍一看還沒瞧出來,仔細一瞅,卻是個戴帽子穿白的小孩。風格怪異,帽子把臉全部遮住,沒有五相貌,也非常小,但組合在一起,比例卻極其協調。
劉曉曼越看越,若沒有這個圖案,整就很老氣,可加上之后,竟意外的著一十分舒服的覺。
說不太清楚,在后世倒有一個標準詞匯可以概括,小清新。
“這個多錢?”
“六塊!”
陳小旭瞪大眼睛,哥,之前不說五塊的麼,五塊都覺得貴咧!
“六塊?你還真敢要!”
劉曉曼也嚇一跳,盯著這個年輕的攤主,“你膽子夠大的,不怕我把你舉報了?”
“一看您就是新時代的好青年,跟那些腦筋僵化的老家伙不一樣。您這麼青春靚麗,活波可,有我的包錦上添花,沒我的包照樣好看,干嘛做舉報這種無聊的事兒?”
許非半點不慌,拉拉又來了一段。
“哈哈!”
劉曉曼一樂,“你還真貧,不知道的以為你京城人呢!不過你這包是貴了,再便宜點。”
“小本生意,就掙個辛苦錢,您看我這料子,這手工……”
“拉倒吧!一看就是勞布,你要用綢,我給你十塊都行。”
“綢也做不了包啊,勞布土了點,但結實耐用,你背三天跟背三年能一樣麼?再說您看這款式,不是我吹,市面上找不到第二家。”
倆人掰扯半天,許非咬死了六塊錢,見火候差不多了才裝作無奈的樣子,又出個東西,“這也是我準備賣的,您要誠心買,一口價六塊,我送您一個。”
劉曉曼接過一瞧,是個掌大的紅布袋,長條形,上有一枝孤零零的竹子堅韌拔,袋口用松帶扎著,簡約又觀。
“這是筆袋,裝個鋼筆、橡皮、小梳子啥的都很方便。”
“筆袋……”
劉曉曼又喜歡了,無論挎包還是筆袋,其實都糙,但勝在那一靈設計和超這個年代的審品味。
現在的飾方方正正,古板嚴肅,半錢的創意都木有。
“行,六塊就六塊!”也不墨跡了。
“敞亮!這有挎包和手拎包,您看看哪個合適?”
劉曉曼試了試,還是挑了挎包。一直到抹離開,走出老遠,陳小旭還在愣神,“這,這就賣出去了?”
“是啊,賣出去了。”
“那可是六塊錢呀?”
“小意思,這才剛開張呢!”
許非把錢塞進兜,也是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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