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聲嘶鳴的痛過后,嗆咳聲微微響起。董靈鷲側耳聆聽,漸漸聽見屏侍奉的們急促呼吸、驟然振的語調。
“娘娘……睜眼了……”
“徐主兒——”
又半刻,一腥苦藥味道的鄭玉衡步出,躬行禮,松了口氣:“幸不辱命。服藥兼施針下去,徐妃娘娘終于頂過一口氣去了,還需看顧一夜,過了這命攸關的一夜,命就保下了。”
他白凈的額角覆上一層細的汗,了風吹,有些冷。施針的手指也微微發麻。
他這麼一說,從旁等候的諸位太醫,便都有些面子上掛不住,他們彼此悄悄掃視,俱從對方年資深厚的臉上讀到一種膽怯和來之無由的憤怒,但其中也有幾位面慚愧和欣。
董靈鷲的視線冷不丁地落過來,眾人脊背僵直,叩首便拜,雙肩微。而握著太后娘娘一只手的王皇后,也不知何時淚痕干涸,抿不語。
“鄭太醫,”說,“今晚你留在這里,可以在這些人中隨意挑選助手。”
“臣遵旨。”鄭玉衡應答。
“徐妃若是有活命的福分,應該重謝你的救命之恩。”董靈鷲拂了拂袖子,“協助之人若有不力的,你盡管向哀家直言。”
沒有說后果會如何,卻仍舊讓醫們頸項一涼。隨后,董靈鷲起而去,指掌攥著王皇后的手,幾乎不容有推拒的余地。
王皇后跟隨到了慈寧宮,外頭響起春末時綿的小雨,雨滴琉璃瓦,傾瀉如斷線之珠。的手攥拳,見太后屏退了侍,便一聲不吭地跪下。
董靈鷲倒是笑了:“皇后有什麼錯要認?”
王皇后道:“兒臣不能護好徐妃,以及徐妃腹中的孩子。請您責罰兒臣。”
的眼前是太后娘娘料上的繡圖,還有耳畔越轉越急的玉珠手串聲。
“人在刑部,問都沒問一聲、連個口供都問不出,直接押送到刑部。”董靈鷲道,“皇后指用刑部的大人們問出宮之事嗎?”
獄在宮中,獄首領是侍省秉筆太監許祥,兼任提刑,是董靈鷲積年的心腹。這件事,皇帝似乎是想要瞞過他的母親。
王皇后梗著脖子,上印出一道深深的齒痕。
“皇帝也覺得這件事不面,這件事太急、太沒分寸,怕我苛責,所以繞過我的眼皮底下。”太后娘娘怒極反笑,像是水平如鏡的湖面上波瀾驟生,只顯出那麼一瞬息的劇烈波濤,“他你一聲梓潼,稍稍伏低做小,你就筋骨脾都了,幫著他為所為。你這個皇后究竟有沒有規勸皇帝的作用?我當初從所有世家里看中你,是因為你有主見、能說話,可以開口進諫,不是讓你做他的爪牙。”
王皇后終于出惶恐之:“母后、求母后——”
“不要說了。”冷冷地道,驟風急雨仿佛停在這一剎那,“你們什麼時候能不求別人,孟臻就死在這個‘求’字上,不聽我的話多歷練他,所以養出你夫君那個不長進的混賬!”
當朝太后喝罵已故的先帝、當今的圣上,王皇后只有閉口不言,面白如紙。
董靈鷲站在面前,注視著王皇后蒼白的面容,心中失的同時,還是慢慢生出一種對的垂憫。
太后坐回椅子上,出手,皚皚從案下鉆出來,蹭進手中。董靈鷲靜靜地將手搭在它上,忽然道:“他不是忍不下去徐尚書上呈奏表時對他的冒犯不敬,也不是忍不下去史對徐家、徐妃、甚至對他個人品行的攻捍,孟誠只是忍不下去再對一個厭惡的子笑相對、假作榮寵,甚至生下和他的孩子。”
扭過頭,輕問:“是不是?”
一直繃軀,高懸著神的王皇后,終于在這樣鉆心剖骨的詰問下支離破碎。這次是真切地、崩潰地撲董靈鷲懷中,伏膝大哭,痛楚難言。
“母后……母后,我錯了,我錯了……”說,“我跟徐綺是有些上了年頭的齟齬,但我從沒想過要殺了!皇帝說那是、那只是讓不再有孕的藥,我便信了,他枕在兒臣的懷中,跟我說……他已難得郁結于心,一想到要跟本沒有意的人甜言語、假作歡,他就惡心得食不下咽。兒臣比他年長,兒臣是他的元配嫡妻啊!”
董靈鷲扶住的肩膀,眼中帶著深深的倦意。
說:“他了委屈,難道徐妃為家族犧牲,沒有到比他更沉重的委屈麼?”
王皇后攥著袖的手指陡然一。
此時此刻,董靈鷲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埋在皇陵里的孟臻。
在熙寧十三年的故夜里,孟臻手持銅挑,將燈火攏一線,他低微的眉宇之間,鐫刻著一種沉沉的抑郁和抗拒,在火抖時,他對案邊的董靈鷲道:“梓潼。”
董靈鷲抬首。
他說:“朕不想再去見德妃,你能不能幫朕想個法子。”
董靈鷲沉默片刻,開口道:“我們還要用德妃的母族父兄,為申州興建水利,那條運河不能沒有的父親,在建造運河上,工部再補不上來第二個人,且工匠齊備、資費甚巨,這條運河若開,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就說到這里,因為孟臻著那盞燈,已在燭火下晃得閉上了眼睛。他說:“好……好。”
董靈鷲從這個早已坐穩了江山、并且知道如何坐這片江山的男人上,一共通的可悲。這位君王竟然要習慣用自己的榮寵、用自己的“喜”,對臣子贈予一片虛無縹緲的君恩,以此安定朝臣的心,以此獲得一種無形、卻可以權衡政局的力量。
他是皇帝,但在董靈鷲眼中,他有時做著跟丨一樣的事,是這個世上最昂貴的面首和玩、是一件維系君臣關系的貴重贈禮。他的、他的喜好、他的,都不屬于孟臻自己。
重新垂下眼眸時,聽到孟臻起的聲音,知道這是要去德妃那里,臨走之前,孟臻忽然回首,捻著冬日里厚重的門簾,對道:“我還是想陪檀娘。”
檀娘是董靈鷲的名。
說罷,他便離去了。后來直到幾年后他病倒、乃至于臨終前的清醒時日,明德帝都沒有再提到過這件事,好像有些事試探了一次,表面上一筆帶過、不值一提,但其實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當王皇后哭聲漸弱時,董靈鷲的微弱回憶也就此煙消塵滅。
道:“你回去吧。”
太后抬起手,將臉上的淚痕凈。王婉怔怔地著,仿佛醍醐灌頂般地領悟夫君口中說得“不敢”,究竟是什麼意思,那不僅是對母親的依賴,還有對一位近乎“圣人”的治國前輩的深信不疑,只要有母后在,他們心里就有一塊堅不可摧的柱石。
王皇后深深地吸氣,低頭叩首,而后才緩緩地起,拭淚告退。
在離開慈寧宮時,約聽到了母后清凈平淡的聲調,不知是對誰代著:“傳我的口諭給魏缺魏侍郎,就說,哀家準許刑,刑死無咎。”
……
下達了這道口諭后,僅僅一夜之間,便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審,得到一份口述的認罪供狀,說這位醫曾過徐家政敵的恩惠,這位恩人雖然已經故去,但郭醫卻深刻記得,所以為報復徐家氣焰囂張,出此下策。
供狀寫罷之后,郭醫在獄中畏罪自盡。
原本應該被推出去做替死鬼的某個卑微奴婢,還不知道自己的命在懵然不知的時候,便從閻王爺的手里轉了個圈,在董太后的手中,免去為政治犧牲品的殘酷命運。
這份供狀遞進慈寧宮時,天剛蒙蒙亮。
瑞雪侍候太后潔凈雙手、洗漱更時,侍從旁呈上了那份供詞。董靈鷲只是晲了一眼,問:“人還活著嗎?”
侍悄聲道:“自裁了。”
董靈鷲沒說什麼,的額角痛,生出耳鳴的癥狀。想,皇帝會如愿見到一個氣焰收斂的徐家,用一條忠心耿耿的人命。
但這世上用人命換來的結果實在太多了。董靈鷲親手批復的奏折、駁回的上表中,就有許多用鮮骨填上來、制衡各方后,才能順利推行的政策。昔日抄貪腐、誅宦、殺叛逆,波及帶累而死的人,連個份都沒有,但這些政策推行下去、卻又能惠及萬民。
這不是一道選擇題,跟孟臻都沒有選項。只能在達到目的的前提下,盡量保護這些權力傾軋下的易碎之人。
裝扮到一半,瑞雪正將金釵、流蘇等,簪上的鬢發,忽然從中挑見一素白的銀。小心地眺了鏡中一眼,將銀發藏在烏鬢之中。
正在此刻,侍引著鄭玉衡回來。他一夜未眠,看上去卻像不累的模樣,神里甚至有點兒讓病人起死回生的振。
鄭玉衡一進殿中,先向董靈鷲行禮,又問瑞雪:“姑姑,太后的藥煎了沒有?”
他這樣急匆匆地回來,連換服都來不及,就是想著監督太后晨起喝藥,而不是又被不知道從哪兒遞上來的請示打擾。
瑞雪還沒說話,董靈鷲先道:“停下,說正事。”
鄭玉衡才止了去侍藥間的腳步,他眉目清澈,上挾著沁涼的晨,眼中熠熠:“徐妃娘娘已經無礙了,只要好好調養,按照臣的方子服藥,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行走,恢復如常。”
董靈鷲輕輕頷首,沒有避著他,直接跟道:“午后遞個信出去,讓司天監想個辦法,編套說辭出來,讓徐妃離宮。待能行走,哀家做主把送到坤寧行宮去陪德太妃,養養。”
瑞雪應了聲是,鄭玉衡卻怔愣了一下,滿頭的熱被一盆冰水澆了個干凈。他不知道太后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收斂神,抿了抿。
董靈鷲招手:“你過來。”
鄭玉衡挪步過去,因為太后娘娘在梳妝,他便也低下,跪在董靈鷲的膝邊,斜著鏡中之人。
董靈鷲道:“你的膽子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這事下去,你在太醫院是個什麼境,心里想好了嗎?”
鄭玉衡不是一個不敏的人。他略微沉,道:“臣想過了,但是……”
“但是,怎麼能不救呢?對吧。”董靈鷲的語氣溫和下來,眼帶笑意地看著他,手了小鄭太醫的肩頭,形同安。
鄭玉衡點頭。
“期你二十八歲的時候,心里還裝著同樣赤誠、同樣冰雪可鑒的肝膽。”
又問:“你對救治徐妃之事,有幾分把握?”
鄭玉衡想了想,如實道:“施針前,只有三……左右。”
鏡中人邊的笑意忽然褪去。
就在他想要稍微解釋、以緩和這個答案的實質冒險時,董太后摘下護甲,目無波地揚手打了他一掌。
響聲清脆,四周倏地靜寂,瑞雪手指一頓,慈寧宮侍奉的十幾位侍、,盡管沒聽見談,但這響一起來,也嘩啦地跪了一地。
鄭玉衡懵了一瞬間,他的齒尖破了口腔,舌腥甜,清俊白皙的臉上帶著傷痕,但他又很快調整好神,禮節合規、端如松柏地重新跪好,沉默地垂首。
瑞雪姑姑簪好了金釵,捧起太后的手,心疼道:“娘娘仔細手疼,您這金尊玉貴的,怎麼就舍出去手打了呢。”
董靈鷲額角的痛愈演愈烈,耳邊嗡嗡作響,抬手了鼻梁,慢慢地道:“……我不舍得。”
心里抵著一口氣,堵得悶痛,到此刻忽然泄了,好像找到一個緒翻涌的缺口,一腦地、如云似海的涌上來。
董靈鷲拂開瑞雪的手,轉而看向跪在眼前的這個人。潔凈刺繡的鞋面稍稍靠近,鄭玉衡的手瑟似的猛地蜷起來,指抖了一下。
他終于知道怕了,從一開始,這個人的敬畏和恐懼都只在表面,從未深邃地潛他的本質。
董靈鷲靠近,他的手便下意識地躲避,直到繡鞋抵住他的手指,鄭玉衡才倉促地吸了一口氣,避無可避。
太后卻沒有踩下去,像一種提示似的擋住他的手,然后——久違的溫暖傳過來。董靈鷲的手捧起他臉頰,兩人四目相對。
慈寧宮燒得煦暖、溫度合宜,但卻將鄭玉衡熏得僵熱,幾乎滴出汗來。他的眼睫抖,角破了,口腔的傷漫出零星鮮紅的余。
他說:“臣……”
董靈鷲出一條帕,拭著他的角。
那翻涌不定、令人畏懼的滔天威勢,忽然從的舉止之間褪盡了。剛領會到痛楚的鄭玉衡,又愕然忘卻了這種痛楚。
董靈鷲去他上的,指腹挲著他傷痕泛紅的臉頰。這是兩人數月以來唯一的一次過分接,其中的意義從訓斥、教導,轉向一種非常含糊的境地。
董靈鷲將他扶起來,又像抱著王皇后那樣抱住了他,在這個存在著男大防、講究九歲不同席的時代,鄭玉衡的心像是被拎起來、碎、爛,又被捧合在一。
很快松開手,說:“對不起。”
鄭玉衡說不出話,半晌才啞著嗓子開口:“……是臣錯了,臣……以后都做有把握的事,臣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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