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寧二年,五月。
徐妃往坤寧行宮養病、為國祈福,在此之后,徐家在朝野的姿態謙卑了許多,再未以皇親國戚自居,然而皇帝待徐家依然恩深義重,想必讓徐尚書十分。
五月末,細雨連綿。
恰逢百休沐,春夏之。瑞雪在窗下鋪了張席子,擺好棋枰,陪著太后打棋譜。
在棋子輕微的撞聲中,從侍省而來的宣都知冒雨過來,冠微,將手上來自于徐妃的請安文書遞上,笑道:“奴婢知道娘娘惦記著呢,咱們娘娘最慈悲的心腸,專門讓奴婢照料著,行宮那頭沒有不盡心的。”
董靈鷲接過瑞雪的裁信刀,親手拆開,將里面的信紙出展平,見到徐綺那手致的簪花小楷。
看了一會兒,神一直不變。瑞雪擔心徐主兒因為離宮的事,冒犯太后,便湊近低問:“說得什麼?值得讓您看這麼久。”
董靈鷲挲著信尾:“這孩子一向通,哀家也料到是聰明人。是皇帝的道行不夠,人家早就知道他的心不在。”
瑞雪小心地往信上瞄了一眼,見徐主兒的意思居然是:拜謝太后的恩德,籠中鳥雀出孤城,今又有另一方天地。
這才了悟董靈鷲的話,便接道:“這位主原來有這麼高的心氣兒。”
“這是好事。”董靈鷲道,“免得讓生怨,過得不好,這樣就又是哀家的一樁罪孽。”
一旁宣都知一聽這話,連忙道:“娘娘切莫自疑,您能有什麼罪?您就是活菩薩一般的人。”
宣都知將行宮之事看得很,也從董靈鷲的話語中揣出了一點兒主子心意,便又得允離去了,臨走時還尋思,這雨又大了些,小鄭太醫來得恐怕慢。
瑞雪低著頭給董靈鷲念棋譜,使在旁邊侍茶,大約打完一張棋譜,天暈沉沉地,看不清究竟什麼時候。
休沐之日,太醫院也只有幾位值守的醫,大多都在配藥、談,聊聊生活瑣事。鄭玉衡搭不上話,索帶著藥箱來慈寧宮,但今日確實來得慢,使們見他來了,都上前接過藥箱,引他去爐子邊烘干了角。
鄭玉衡好半晌才從隔間出來,殿侍奉太后。
他請過脈,坐在瑞雪姑姑的對面,很難得地見到董靈鷲為家國天下以外的事留神。
這張譜子打完,董靈鷲偏頭跟瑞雪流其中的幾步走法,瑞雪低頭應答,剛收起棋子,便聽董靈鷲跟鄭太醫道:“你陪我走一局吧。”
鄭玉衡起上前,坐在董靈鷲的對面,謙和道:“臣才疏學淺,在棋藝恐不能勝,還是陪娘娘看這些古譜吧。”
董靈鷲也無異議,便循著他的話重新布子。的手沒有戴護甲,指甲只留了半寸,瑩潤晶瑩,不染蔻丹,這雙金尊玉貴的手按在棋子上,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鮮明如畫。
鄭玉衡一邊念譜子,一邊看落子,前半途還在棋譜本上,后半途便有點兒走神。
他臉上的傷早就好了,半點痕跡也沒留下,但那日突如其來的痛意和火辣還殘留在他心上,可此時此刻,鄭玉衡心緒蔓延,竟覺得,瑞雪姑姑的擔憂不無道理,這雙手要是因為親手打誰,而傷了、傷了指甲,都是他不可推辭的錯。
但董靈鷲的手也不全是白皙的,的指腹側,被筆的筆桿磨出來薄薄的繭,那磨破結痂、愈合又破,如此反復,才能生出一層繭子,而且常年如此,經久不褪。
董靈鷲沒看到他的視線,隨意挽了挽寬袖,棋譜打到中局,著黑子一挑眉,反而問他:“真是五之十三麼?”
鄭玉衡稍稍一怔,連忙低頭翻看棋書,納悶道:“是……不對嗎?”
董靈鷲道:“這頁重了,你念了兩遍。”
鄭玉衡一怔,默默地垂下手。
小太醫一旦心中有愧,從姿態到神,都顯出一種“請人采擷”的面貌來,好似甘愿到隨之而來的苛責。他對犯錯并罰這件事,著實有些太過悉了,也不知道這樣的表現不僅不會為他求得饒恕,反而令人想要加倍的為難。
但董靈鷲豈會如此,只是含笑地看了他片刻,抬手按住他持書的手指,從鄭玉衡手下出書冊來。
鄭玉衡的手僵了僵,不住用另一只手蓋到剛剛被的地方,仿佛能舒緩那種灼燒的燙意。
董靈鷲替他翻過去,又擺在小太醫的面前,指了指方才錯誤開始的地方,說:“就從這兒吧。”
鄭玉衡點頭。
外面的雨越來越綿。
其余的使都退下去了,只有瑞雪從旁侍茶。兩人逐漸聊起一些閑話,從京中員算準了姻親的好日子,好幾樁好事將,一直談到某位大儒新出的文集,風靡一時,到了紙貴的地步。
董靈鷲漸漸發覺,他的言辭當中,見識并不像純粹的醫,不同于百姓或是庸吏的視角,有時說起話來,很有一番鋒芒。
留意到這里,不免問:“你自小學醫麼?不曾有意仕途?”
鄭玉衡聽到這句話,方才發覺自己太過忘形了,一介醫,怎麼能在太后面前放肆談政。他意識到自己因為對方的某種垂憐而誕生一種古怪的心態,只是鄭玉衡暫時還無法將這種心態跟“恃寵”聯系在一起。
他道:“臣的確自小學醫,至于仕途……從前,中過舉人。”
他這麼說,向來應當是會試不曾及第。董靈鷲照顧他的面,也沒有深問,只是道:“春闈雖艱難,但你還年輕得很,日后有心,或許哀家能從神武殿上看到你。”
鄭玉衡的手住了袖口,他攥著指下的料,半晌才慢慢分開,神仍舊溫順,很平和地說:“臣沒有那樣的才華。”
檐下風雨如故。
淺淺的水跡從外頭蔓延進來,潲到席子的邊緣。瑞雪眼尖地看見,從旁整了整董靈鷲的袍角,正要關窗,卻聽說:“不用了,你去備些糕點送過來。”
瑞雪稱是,回頭又看了鄭玉衡一眼,眼中有一些晦的囑托和警告,隨后便下去準備了。
屏風之,只有鄭玉衡相陪。他忍不住心底一陣陣發虛,他盯著飛濺的雨珠,忍不住歸攏了一下董靈鷲手邊的袖子,輕輕道:“沾了水了,涼。”
董靈鷲著他,忽而反手握住他的指節。
涼風吹拂,雨幕綿延。比起董靈鷲的掌心,他的手指仿佛更加冷得沒有界限,幾乎超過環境所帶來的寒意,而是一種沉重的心理作用。
鄭玉衡被握住手時,才想起自己應該躲避,可他蜷著手指掙了掙,又無法強地掙開,也是在這一刻,他又約地嗅到太后上的香氣,那淡而沉的味道,夾雜在風中。
董靈鷲道:“你好像拒絕過哀家一次。”
鄭玉衡立刻想起他剛到慈寧宮時,自己曾經說過“愿意肝腦涂地以侍奉娘娘,不堪娘娘垂”等語,那確實是一種很明確的回絕。
只不過,要是董靈鷲愿意,他的回絕似乎也只能變一種玩弄之間的樂趣。在絕對的權勢面前,他的自我意愿,只有在對方愿意尊重時,才會起效。
鄭玉衡沉默半晌,道:“臣……臣不配。”
“有時候,你就跟皚皚是一個脾氣的。”董靈鷲笑著道,“那只貓也總這樣,心思變來變去,沒有一個定。時而將頭遞過來撒,索取寵,時而又避得遠遠的,好像離了我才能得清凈。”
“臣不是那個意思……”
“當然,”董靈鷲繼續道,“將你比一只貓,總覺得你會不太愿意。你還年輕,心不定都是常事,我也怕你做了以后會后悔的決定,所以三番兩次地幫你看清楚……要是真這麼‘肝腦涂地’、‘赤丹心’,怎麼又對哀家許諾那樣的愿?”
鄭玉衡無言以對,讓太后能聽從醫囑,時時記得喝藥休息,確實是他當時最希的事,他明明意識到董靈鷲在給他選擇,可還是選不出最明哲保的那個。
道:“嚇著你了?手也太涼了。”
說罷,放下布棋的另一只手,抬起來覆蓋在他的指間。沉重的心理作用被這麼一激,反而讓鄭玉衡的臉頰、耳、甚至上的各角落,都愧而膽怯地灼燒起來。
他咬了咬齒列,眼睫,低語:“臣是覺得……但凡對娘娘有一一毫的冒犯之心,都該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對您不敬畏、不尊重,是一件有罪的事,臣不敢。”
董靈鷲平靜地看著他。
“……但若是能為您的安危、康健,有那麼一分一毫的作用,鄭玉衡為您、和您手中的天下,愿意萬死不辭。所以我不想離開您邊,不盡這份心,臣會后悔的。”
董靈鷲收回手,視線溫和地端詳了他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道:“好孩子。”
松開手,轉而遞向對方的鬢邊,捧著他的臉頰安地過。那輕如鴻,像是一片飄羽從眼角拂過。
他臉頰上的熱度在手中褪盡,恢復如常,只有心口跳得仍舊劇烈,怦然如擂鼓。這作看起來似乎比手指接更過分,但此刻,他能到的,唯有董靈鷲的關懷,屹如山川,高如日月。
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董靈鷲的袖擺還是了,他懊惱地為挽起,起將窗子關上,又過來催去更。
董靈鷲屈指抵,一邊看著棋譜,一邊數落道:“哀家才說你好,別出聲,我思緒要了。”
頓了頓,又道:“千秋節有一場宮宴,那時不必來請脈,回家休息兩日吧。”
作者有話說:
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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