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宴時,鄭玉衡告假歸家,終于離開中。
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到鄭府,而是前往劉通劉老太醫的府邸相送。他的恩師早在數月前便已被太后批復了歸鄉榮養的請奏,只是因為京中事務繁多,太醫院里也有很多事需要接,才耽誤下來這幾個月。
如今,慈寧宮的各類事務、藥方、冊子,都已經給鄭玉衡負責,老太醫除了最初幾次帶著鄭玉衡同往之外,其余的時候都在府上整理件,回淮南老家。
鄭玉衡在馬車前,幫老師查點醫書的數目,將數目對了兩三遍,毫無錯,才允許小廝們搬上馬車。
劉通坐在車里,車簾歸攏在側,遠遠地著這個為他鞍前馬后的學生。他招了招手,鄭玉衡便放下冊子過來。
老太醫道:“先別忙了,玉衡,你上來跟我說說話。”
鄭玉衡便將賬冊給邊的侍從,登車簾,坐到劉通的邊。
他素來神溫順,起來純澈乖巧,仿佛很容易被掌控,但劉通教導了他幾年,對這個學生的脾最了解不過,鄭玉衡其實倔強專斷,很有一番自己的主見,而不是對父權無條件臣服的孝子賢孫,所以才跟鄭大人的關系惡化至此。
劉老太醫道:“我一生兢兢業業,如履薄冰,見識過京們為了討好權貴的臉,也到過許多次威脅和拉攏,深知權力中心是一口擇人而噬的漩渦。為師能活到如今這個年歲,其實已在許多事中喪失了原本的底線……正因如此,你進慈寧宮中侍奉娘娘,才讓我如此放不下心。”
鄭玉衡怕老師會說太后娘娘的不是,便率先道:“慈寧宮娘娘待人極好,很照顧晚生后輩。”
劉通凝視著他,沉默了須臾,又開口:“我不是擔心娘娘不好,而是擔心你。想要活得長久,要麼能屈能、段,可以折得下腰來,奉迎討好,攀援權貴,這是你天做不出的,沒法兒討好主子。要麼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制住你這顆赤子之心,這也是你做不出的,即便能做得到,也辱沒了你多年修的品。”
鄭玉衡聽聞此語,只是說:“學生不曾將自己看得很高,也用不上折腰這樣的詞,只盡自己醫的本分便是。”
老太醫卻搖了搖頭,手搭在鄭玉衡稍顯單薄的肩頭,嘆道:“若不是三年前那場春闈犯錯,以你年中舉,連中兩元的才學,未必沒有十五歲登科及第的佳話。玉衡,你的文人心腸還沒有泯滅在醫書藥爐里,為師知道。”
這件事過去了一千個日夜,早已被許多人埋忘在熙寧十四年的風霜里,當年那個天才的錦繡年郎,到今日再提起,也不過是一句“可惜仕途無”的嘆惋。
談及此事,鄭玉衡只能回以沉默,并安道:“老師,是學生的資質還不足。”
劉通擺了擺手,臉上除了龍鐘老態外,還顯出一種對學生前途的痛惜,他疲憊地攥住鄭玉衡的手,道:“不必這麼說,全天下人都知道,能被先皇帝親筆黜落,說明早就過了主考的慧眼,如無意外,定是進士及第,只是待點評名次而已。可嘆當年的命題議在風口浪尖上,其他人都知道順從天意,偏你……”
他似乎也不能說什麼話來苛責鄭玉衡,因為他確是為民著想,一片冰心。
當年明德帝孟臻因為一項政務,跟六科、中書門下的要員們意見相左,幾次駁議。春闈之時,負責出題的主考是六科的吏部尚書,不知道該說這位尚書冒險、還是說他大膽,他出題時將此次爭議不下的政務融考題當中,并且親手點選了其中跟皇帝意見不同的幾篇文章。
其中,鄭玉衡所寫的文章,就在一甲之列當中。明德帝看到他如此尖銳的觀點、鞭辟里卻又不留面的剖析時,大肝火,用朱批將他的名字劃去,從進士當中黜落。
除了鄭玉衡外,同樣有一批考生因為“言辭不恭”獲罪,進了刑部大牢,但不過三五日,便由彼時的皇后董靈鷲出面,在明德帝的默許下饒恕了這一批人,免去因文字而生的牢獄之災。
在此一事之后,京中德高重的大儒盡皆緘默,幾乎沒有人再將他的文章公開夸贊,以免怒天。到了這個地步,自然也不會有人愿意以主考的份為鄭玉衡的座師,所以科舉前途,確實已經無。
老太醫道:“三年過去,如今天下又換了新主,說不定……”
鄭玉衡輕輕嘆氣,語調溫和地寬他:“讓老師費心了,當年我舍去學名從醫,不僅是因為這件事,更是因為這是外祖父、外祖母的殷切期,自從母親離世之后,他們一直盼我能繼承家傳醫。”
老太醫著膝頭,有些不贊同地道:“這就是我那老友的不對了,你母親的醫雖好,但也要你自己愿才是,不就拿什麼托付、期之詞來綁住人,實在做得不明智。”
鄭玉衡道:“學生愿的。”
他這句話口而出,說出來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等話語落定,才發覺自己剛剛竟然在想:拿這份醫為董太后效命,能福壽綿延,大殷亦能政治清明,那麼,他是愿的。
幸好老太醫并沒注意到對方一時的怔愣,轉而問道:“你說慈寧宮娘娘待你好,這也是我怕的一個點,三人虎,我尚畏之,何況你哉?”
經歷剛才那樣一個小片段,鄭玉衡原本想說自己跟太后保持距離、敬畏尊重,這時候都有些問心有愧,說不出口,靜默了好半晌,才勉強答道:“這是學生自己的路,請老師不要掛懷,您還要好好地珍重自……”
劉通的年齡著實不小了,他近年來力不濟,又患上咳疾,比不了前些年的景。能夠功退,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臨別在即,老太醫將囑托提點的話說了一籮筐,又問詢了幾句慈寧宮的事,正在愁緒漸濃時,外頭的小廝突然敲了敲馬車,揚聲道:“老爺,鄭大人府上來人了。”
劉通皺眉道:“可說是什麼事了嗎?”
小廝道:“沒說,只讓大公子快些回去。”
“去,跟鄭節說,今兒先是我徒弟,再是他兒子,讓他等著!”
小廝愣了一下,不曾預料到向來和藹的老太醫能發起脾氣來。鄭玉衡剛要勸說,就聽見鄭府的一個管事的悉音調:“老大人,您可別難為我們啊。家中真有要事,大公子非得回去一趟不可的。”
劉通冷笑一聲,掀起簾子:“好,你說是什麼要事?”
管事連忙湊過來,先是行禮,仰首道:“跟大公子指腹為婚的祝家夫人來到府上了!”
這話一出,別說是老太醫了,連鄭玉衡都愣了好久沒回過神來,他渾一,抬手按住馬車的木框,連忙追問道:“指腹為婚?我怎麼不知道?”
管事道:“這……父母之命、妁之言,大公子這不是知道了嘛?您快下來,老爺跟夫人在府中等候呢。那祝家也是今年才上京的,安頓下來沒幾日,就來見老爺了。”
鄭玉衡只覺得一口火氣頂上來,惱怒道:“我還未弱冠,沒行冠禮,從哪冒出來這種親事!”
管事見他不愿,也愣了愣,沒想一貫溫和的大公子反應如此激烈,邊勸邊道:“這不就在議親麼?公子快跟小的回去吧。就算那是個您不喜歡的子,以公子的份,納些妾還不是……”
他后面這話被堵回到里,鄭玉衡撂下簾子,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他的氣還是不順,指骨攥得發白,這種被當件擺布的失控,正是他跟父親這麼多年隔閡的原因之一。
他緩了半天,才一回頭,便看到老師端詳的眼神。鄭玉衡以為自己反應過激,怕他疑心,剛要解釋,便聽劉通忽然和善地問出了口。
“很見衡兒這麼生氣。”
鄭玉衡心中著一口氣,道:“學生只是不愿意……”
“我明白的。”老太醫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自有打算,婚姻大事,肯定要自己做主。”
“老師,”鄭玉衡道,“我不愿回去,請您再收留我一日吧,明天我便返回宮,回去侍奉娘娘。”
劉通道:“我豈有趕你回去的道理,只不過我這里也不全然清凈,要真想隔絕你家族的催促迫,還是在慈寧宮娘娘邊,才能得到庇護。”
……
千秋節,宮中。
在這節日當中,侍省、尚宮局各司、各宮殿的掌事、領班宮人,盡皆得到了一筆賞賜。宮中宴請了朝廷有名姓的伯爵、侯爵娘子,各階誥命夫人。
有皇帝、皇后、以及太后娘娘在場,各位眷們也覺得這種場合代表著無限榮寵,祝酒之后各自攀談流,談論京中盛事,香鬢影,一派富貴風流。
其中份最高的,是臨安王妃。
臨安王不是皇帝的兄弟,而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先皇帝孟臻的弟弟。而臨安王妃也就是董靈鷲的娣婦,兩人是妯娌。
王妃去年上京,攏共才見了董靈鷲三面,今日才又見到嫂嫂,閑話家常,懷萬千,等到宮宴結束后,還陪同太后一起往月池散步。
董靈鷲在宴上喝了幾杯酒,有些頭暈。早年不曾輕易飲醉,酒量在眷當中十分不錯,但孟臻死后,極飲酒。
瑞雪扶出來,吹了一下夜風,腦子反而清醒很多。
臨安王妃挽著董靈鷲的手,慨道:“昔年往東府里探嫂嫂時,皇嫂在廊下看侍簸錢為戲,臨風而立,那模樣如天仙一般,妾記了十幾載不曾忘懷。后來妾又知曉,下棋雙陸、蹴鞠投壺,一應博戲,沒有人能蓋得過皇嫂您的,只可惜后來嫂嫂不再出手,讓妾惋惜了許多年。”
董靈鷲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臨安王還康健麼?”
王妃道:“唉,還是那老樣子,十天里有八天都在榻上,我這世子又魯莽不。”
兩人走到月池邊,清風朗月,地涼意吹拂,拂開宴上的那濃重脂酒水氣。
董靈鷲著池水上漂泊的月,“你那世子怎麼不,不是已送去神武軍中歷練了麼?耿哲將軍剿滅水匪的軍報中稱,臨安世子很有一番英才,王妃太自謙了。”
臨安王妃從這話中敏銳地嗅到一危險,挽著太后臂膀的手稍稍一,搖頭道:“將軍看在我們老一輩的面子上,太抬舉他了。”
“你也不用怕。”董靈鷲一點兒也不在面子上留,淡而平靜地道,“我指著耿哲帶出來一個能用的將,你家老王爺……要是病起來真的不好,哀家定然仔細地照拂著你,也把神武軍的世子回來,讓你好好看看。”
臨安王妃心中,掩在袖中的手攥得一,好半晌才道:“嫂嫂,王爺雖不是個像先帝那般的圣賢,但我們也十幾年夫妻分……”
“孟接了梁鴻案。”董靈鷲從瑞雪的手里接過魚食,坐在池邊扔下去,看著冒泡的鯉魚群,“什麼時候你們還用起舉案齊眉的典來了?”
臨安王年輕時,是出了名的花心浪,暴戾恣睢,犯下的很多錯,都頻頻要王妃來東府求見太子妃,在董靈鷲面前垂淚痛哭,才能幾次三番將命給撈回來,兩人這十幾年的分,本就是一部所遇非人的淚史。
臨安王妃慢慢低聲道:“可這樣,是不是太無了些。”
董靈鷲沒看,而是自顧自地為池中鯉魚衡量食,態度溫和地道:“自先帝病,世子從軍三四年了,孟誠登位之后,你特意從封地趕來,不是為了這件事嗎,真的只是跟哀家吃這頓飯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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