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衡思索無果,進了慈寧宮,臨到殿前,門口值守的侍便連忙打上一把傘迎上來,趕道:“大人怎麼又忘了打傘?仲夏雖暑熱,淋了也容易染風寒的。”
鄭玉衡道:“許是我運氣不好,常常走到一半便下起雨。”
侍止住他的話,撿著好聽的說:“您可別這麼想,誰能有大人您運道好啊?要是來早了,尚書大人在里頭,反而還見不到娘娘呢。”
說著,便將鄭玉衡引進去。
鄭玉衡在門口,稍微散了散涼氣,又問過太后的一日三餐、是否按時喝了藥,才到邊去請脈。
董靈鷲見他這時候過來,心中想到這孩子有可能撞見了甘尚書。十幾年君臣,對甘文議十分了解,估計那位老尚書恐怕生出來諸多揣測。
鄭玉衡把脈期間,董靈鷲的視線一直靜默而溫和地籠罩著他,讓人無端有些張。他松了手,剛要開口,便聽太后出聲道:“撞見什麼人了嗎?”
鄭玉衡覺得簡直料事如神,忍不住冒出一點兒崇拜的心態,然而董靈鷲繼續道:“你這個時候過來,要是走常來的那條路,要跟甘尚書打個照面吧?”
他噎了一下,崇拜的泡泡被一個接著一個地破,便道:“是……”
“他攔你了?”
“對。”
“可有說什麼?”
鄭玉衡搖了搖頭。
董靈鷲了紙面,想著老尚書還算沉得住氣,要是換了史臺的臺諫長,那位史中丞必然掉頭回來,質問皇太后的德行——要不是孟臻說自己需要這麼一個忠言直諫的人,董靈鷲早就將這個驢脾氣打發到地方去了。
問到這里,便不再問詳細了,而是把手頭的兩份文章看完,翻到下一頁時,目突然一滯。
這手字……
董靈鷲轉過視線,又看了看側的鄭玉衡,跟瑞雪道:“把方子拿來。”
瑞雪應了一聲,立即將這幾日鄭太醫開的藥方送過來。鄭玉衡就在太后的側,董靈鷲索要藥方,卻不直接問他,這讓小太醫心中有些打鼓,不知道是什麼意圖。
董靈鷲接過方子,對了一眼字,果然筆跡相同。由于這是昔年被黜落的春闈試卷,所以在封考題、名批閱的過程中,卷面上不曾有考生的名姓和籍貫。
董靈鷲掃了他一眼,從底下出甘尚書呈上來的名冊,果然從昔年春闈的考生中尋到了鄭玉衡的名姓,上面畫著紅的圈,以示跟其余進翰林院的進士不同。
道:“鄭玉衡。”
鄭玉衡心神未定,被了一下全名,立即凝神道:“是。”
“三年前關于田眾多、稅賦不足的議題,”董靈鷲抬起頭,著他的雙眼,“主考評定的一甲之中,只有一位堅持立即清田、削去田與私兵,并且要從藩王皇親開始,以他利,施以刑法,還寫了一份詳細的土斷之策。”
鄭玉衡幾乎被平靜的語句定在原地,一千多個日夜來無數在腦海中反復浮現過的議題,反復重來過的文章,就這樣剖開、突如其來地展現在他面前。
他的反應甚至慢了一剎那,但在回神的瞬間,他下意識道:“臣……臣錯了。”
“你沒錯。”董靈鷲說,“你沒有錯。”
鄭玉衡啞然失語。
董靈鷲的目收回,落在這篇文章上,道:“其他考生的方式都太綿了,這樣的疾患,怎麼能夠施恩勸?剝削佃戶,搜刮民脂民膏,當殺。”
太后的話一直溫和輕,但當的平淡的語氣落在這幾個字上時,依舊有讓人渾戰栗的力量。
鄭玉衡像是被摁了開啟的機關,像是被砸破了厚厚壁障的一缸水,多年來想不通的心緒就像是水一樣洶涌地蔓延。
他聲音發,道:“……可是,先帝、先帝說臣有錯。”
董靈鷲笑了笑,出手。小太醫猶豫了小片刻,還是將手遞過去,被拉到座椅的一側。鄭玉衡時刻謹記侍奉太后的規矩,剛要行禮下拜,董靈鷲便道:“搬張椅子來。”
侍手腳利索地搬過一張座椅。鄭玉衡幾乎是被按坐在畔的。
道:“是我黜落你的。”
鄭玉衡:“嗯……啊?”
他下意識地應了聲,后知后覺地聽清說什麼。即便坐在畔,也忽然覺得手腳冰涼,有一種莫名的緒不斷地翻涌、發酵。
董靈鷲見他驚訝的眼神,忍不住了小太醫的額頭,道:“哀家要是不這麼做,先帝一怒之下,差點砍了你的腦袋。”
“噢……”鄭玉衡的脖頸涼嗖嗖的,默默低下頭聽訓,“陛下是明君。”
“明君到了一定地步,也會有發泄不出來的氣。”董靈鷲回憶了一下,慢慢講述道,“你那方法雖然沒有錯,但那是個什麼時局?南方旱了兩年,又快冬,游牧部落在北疆劫掠,神武軍、神勇軍,甚至營中軍,哪一方的兵不是要真金白銀去養,你以為我們不想土斷、不想抄家?”
“我們”,鄭玉衡極為敏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他心里有些微妙的羨慕,太后娘娘認為跟先帝是“我們”。
他問:“那為什麼……”
“因為他們走了侍省的路子,獻給皇帝八千萬兩白銀。”
鄭玉衡被這個數字驚得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人……居然通過侍……來賄賂皇帝?!
董靈鷲繼續道:“遠水解不了近,你的法子也救不了燃眉之急,反而還要跟他們周旋。所以先帝接了這筆賄賂,為了能發出軍餉,為了表這個態,跟三省六部的朝臣大儒們吵了十幾天,駁議接近六,筋疲力盡時,你的文章被送到了案上。”
聽到這里,鄭玉衡忍不住了自己的脖子,發現它還好端端地長著,膽子又大了起來:“君子不遷怒于人。”
董靈鷲仔細地審視著他,邊含笑,道:“你還敢當著哀家的面說先帝不夠君子。真是無法無天了。”
鄭玉衡有點兒恃寵而驕,不僅沒認錯,還問道:“是賄賂就能拿出這麼一筆數額了,那這些地方豪強、皇親國戚,所貪墨的金銀……”
那幾乎是個無法想象的數字。
董靈鷲輕輕頷首,淡淡地道:“所以在先帝駕崩之前,在病中唯一親自翻閱的文書奏折,就是推行清田土斷,該抄的抄,該殺的殺。國庫充裕,這是他為太子做得最后一件事了。”
屋檐外雨聲滂沱,打在殿前的石板路上。
這些話由太后說出來,總讓鄭玉衡覺到一切的寒意。他無法去想象,一個被娘娘歸類“我們”的人,一個共參朝政的十幾年夫君,在他驟然離世之后,娘娘有沒有為他傷心、有沒有為他流淚。
太后娘娘也會流淚的嗎?這麼溫,又這麼強大。
鄭玉衡陷一種略微迷茫的深思中,甚至在腦海中構建那個未曾謀面的男人,他將自己不曾擁有的許多特質附加給先帝,似乎那一定是一個近乎完的圣人,否則就不足以匹配娘娘。
董靈鷲輕咳一聲,道:“想什麼呢?”
鄭玉衡停頓了一下,道:“臣在想……這篇文章。”
“要不是哀家將這事忘了,早該想到這麼置要斷了你們的仕途。”董靈鷲道,“你如今還想從仕麼?哀家可以幫你安排。”
為鄭玉衡安排,也是基于他的才學,跟他長得俊俏這一點倒是沒什麼關系。
曾經十分的事猝不及防地出現在面前,鄭玉衡卻沒有到欣喜,他怔怔地看著對方,竟然說不出謝恩的話,就這麼僵持了小半晌,他才道:“臣已經很久沒有讀書了。”
董靈鷲知道他在說謊,但還是聽了下去。
“臣恐怕沒有昔年的銳氣,也沒有文的品行。”他努力地分析道,“臣一直跟著老師學醫,四書五經都忘了,這樣的厚待……臣無法勝任。”
在他語句生的自我貶低中,董靈鷲道:“你不想離開我嗎?”
鄭玉衡按在側的手指猛地,漉漉的手心將衫的一角濡。
他閉口不言。
“為文,走上仕途,照樣可以為天下百姓萬死不辭。”董靈鷲對他道,“你……”
“娘娘要趕我走嗎?”他突然打斷,猛地抬起雙眼。兩人四目相對,到彼此之間目的溫度,鄭玉衡幾乎要被無限的疼和垂憫所融化。
董靈鷲的話頓了片刻,然后道:“怎麼會呢……”
出手,很簡單、很溫暖地抱了抱他,仿佛陷落進的懷中,就可以變一只貓、變寵,回到無憂無慮的時刻,可以盡地依偎在邊,不必擔憂風雨。
董靈鷲的手住他的背,又輕輕地到后頸上,語調低,甜安穩地像夢一般:“不會的。”
作者有話說:
不會的,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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