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杜鵑啼。
除了鳥雀的一兩聲清鳴之外, 整個慈寧宮的夜晚都寂然靜謐,風雨不知不覺間過去。
鄭玉衡在充滿了淡淡香氣的榻上醒來。
他上的傷仍然火辣辣地、泛著痛, 但可以忍。眼前是一片輕紗疊起的香帳, 帳邊垂著著紗簾的珠串。
董靈鷲已經不在寢殿了。
太后娘娘不僅沒有吵醒他,還縱容他留在這里休息,連移去暖閣都沒提。這讓鄭玉衡立即忍不住再度想起歷史上的男寵佞——完了,還是篩選不出來一個好人。
他上嚴實地蓋著一層薄被, 掀開被面, 上的衫只有薄薄一層, 系帶還沒勾。這場面……這要是讓陛下知道了, 鄭玉衡覺得在新帝面前, 自己肯定也腦袋不保。
怎麼覺這父子倆都莫名惦記著自己的項上人頭,他心虛地想著。
他這邊才有了靜,一掀開紗簾, 就見到屏風外站著一個人,是崔靈。
鄭玉衡愣了一下, 不自地攏住襟,對方笑了一聲,將一旁托盤里的衫捧上來, 道:“我不看,我不看, 您外都是娘娘的人, 小人哪有眼睛看您,鄭大人請。”
說著揮了揮手,指向新, 面帶笑意地退后幾步, 回到屏風后面。
鄭玉衡想起昨夜的事, 臉上熱得驚人,他看了一眼崔靈投在屏風上背對的淺影,抖開預備好的衫。
那是一套繡著青竹紋樣的綢長衫,清亮順,布料纖薄,廣袖博帶,腰帶上嵌著玉麒麟為飾,墜下兩條翡翠半環的穗子。
“小人在慈寧宮伺候這麼些年,也還是頭回見昨夜那陣仗。娘娘都已經睡下了,那形能讓起的,除了政務軍,就只有鄭大人您……噢,還有先帝。”
鄭玉衡正更,聽將自己跟明德帝提在一起,作頓了頓,轉而問:“崔人,下昨日……晚了邀約麼?”
“晚了,怎麼沒晚,說好的時辰早過了,要依我之見,娘娘也太寵著你了。”
崔靈跟鄭玉衡同為醫者,彼此之間關系其實不錯,所以說這話以調侃居多。
鄭玉衡道:“娘娘總是這麼好,我知道的。”
崔靈又笑,打趣道:“哎呀呀,昨兒是哪只貓鬧了一宿呢?皚皚可沒有,皚皚乖著呢,是誰我不說。”
鄭玉衡早就臉紅到脖子,“你……”他吐出一個字來,又爭辯不得,將話咽回去,腦海中也模糊地浮現出自己昨日的表現。
真是燒糊涂了,就算涂了藥后漸漸退了燒,那種記憶也完全抹不去。鄭玉衡簡直想自己兩掌——上說得義正辭嚴、清清白白的,你看這做的都是什麼?太后心里該怎麼想?
合著那矜持都是裝的?先前的推拒和躲避,都是為了抬高價的故弄玄虛?鄭玉衡一想這些話,就覺得快要窒息了。
鄭玉衡穿戴好衫,冠整齊,才從玉階上走下來。
崔靈聽到腳步,從屏風邊側過,打量著他的氣,道:“鄭大人果然年輕,才上好了藥、休息了一夜,連藥也才只服了一碗,氣就理得這麼順了。”
鄭玉衡道:“你這話說得,我就應該裝病。賴在慈寧宮不走,這樣才顯得我是真可憐。”
崔靈并不懼怕:“好啊,那鄭大人就裝病吧,我看太后娘娘也不是不吃這套。”
“崔人——”鄭玉衡有點惱了。
崔靈適可而止,掩笑道:“我不說了,小人哪里配說您呢,太后陛下要罵我的,娘娘在前殿見朝臣,暫時見不了,不過您也別想著回太醫院了。”
“為什麼?”鄭玉衡有點疑,“太醫院怎麼了。”
“許秉筆奉命去查了那位龐姓大人的往來,發現在鄭侍史覲見之前,他曾到過太醫院,許秉筆便領著緝事廠的人去了。”崔靈回憶了一會兒,敘述道,“那里頭有個小仆役,一找上門來就全說了,他就將那個生事的朱太醫帶進了獄。”
“獄……”鄭玉衡喃喃道。
“此人在獄中,先是大放厥詞,再是屈膝求饒,將構陷污蔑鄭大人的事供認不諱,娘娘覺得這人德行有虧、毒險,革職出京,永不錄用。”
崔靈說到這里,上下審視了鄭玉衡一番:“才出了這麼件事,你傷著回太醫院,更會惹得議沸騰,猜測不休,不如不去。”
鄭玉衡想到朱太醫平時待自己也算和善的面貌,心里百味陳雜,點了點頭。
“你也別多想。”崔靈猜到他的心思,“當更年輕、更優秀的人站到較高的位置,普通人不免會生出嫉妒之心,這是人之常,娘娘從來都說不應該對人有太多的考驗、太多的期待,但嫉妒可以,污蔑陷害卻不行,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
鄭玉衡怔了一下,頗有教領悟之,道:“多謝開解。”
崔靈道:“眼下這麼好說話,昨兒怎麼我跟姑姑兩個人,都松不開你的裳?男子漢大丈夫,我們又是為了你的傷,連看一眼都不?”
鄭玉衡一被調侃就不好意思,解釋道:“男之防,怎能不顧。”
崔靈眺了一眼他后的紅香帳,拉長音調:“哦——男之防——”
“崔人,”鄭玉衡本抵抗不住,他拉開話題,轉而問,“這衫是從哪兒來的?不像是宦的服飾。”
“你說這個呀,我也覺著這料子實在太好了……這是娘娘讓瑞雪姑姑去暖閣里翻出來的,似是熙寧故年的款式,卻還像新的一樣。”
崔靈想了想,推測道:“興許是陛下當太子時的服,放在娘娘這兒順手一同搬了過來,也是有的。”
鄭玉衡卻覺得不是,他好像比新皇要高。
……
朝臣退下后,董靈鷲記掛著寢殿那只貴的“貓”,先行回去探他。
屏風被收起一半,殿的腦金爐里換了香片。小鄭太醫靠在窗欞邊坐著,正溫順靜默地聽從杜月婉的囑托。
月婉姑姑為人嚴厲,就算鄭玉衡再重視,也將他違反宮規的事條陳清楚。這要是換了瑞雪姑姑,一定是將心思藏在腹中,只說三分話,留七分余地,跟只笑面虎沒差別。
鄭玉衡連連點頭,面有愧,看起來很是聽話。
他穿著這服,除去了幾分服的拘謹,整個人清澈如溪、高潔如竹,有一很溫潤的君子氣質。
董靈鷲了他一會兒。
杜月婉正說到:“夜開宮門,素來艱難……”
話音未半,肩膀上便被輕輕搭了一下,聽到董靈鷲說:“好了,他才多大,別說他了。”
月婉渾一,退后兩步,低首行禮道:“是。”
董靈鷲坐在他的對面,寬闊的長袖自然垂落。手上戴著兩支嵌著珍珠的鏤空護甲,隨著的手輕地落在案上。
鄭玉衡結微,不知道自己拿出什麼神來面對。他覺得自己在面前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簡直無法言喻。
所幸太后似乎不想追究,只是說:“擺棋盤吧。”
瑞雪便跪坐下來,為兩人擺棋,將雙方的棋子放在木制棋盤上,將骰子置于中央。白子十五枚、黑子十五枚,按順序排列整齊,道:“我為娘娘與鄭太醫數籌。”
鄭玉衡愣了一下,看了看董靈鷲,又看向瑞雪姑姑,小聲道:“不是來指點我麼……”
“不太樂意嗎?”董靈鷲問他,“哀家是真有許多年沒過博戲了。”
鄭玉衡連連搖頭,嘆氣道:“臣只怕會輸得很慘烈,讓娘娘覺得乏味。”
董靈鷲笑了笑,讓先道:“你來。”
兩人在窗邊下棋,窗外的夏木遮去大半日,只有很細微的幾縷穿過枝葉間隙,投到棋盤上來。
行棋中途,鄭玉衡冥思苦想走法,實在有點卡住了,便不由自主地向了桌案的另一邊。
他盯著日籠罩著的、太后娘娘的手,覺得那珍珠護甲上映著的熠熠生輝,讓人移不開視線。
董靈鷲輕咳一聲。
小鄭太醫還是盯著的手,視線已經不轉了。實在無奈,將手抬起來,對方的視線果然跟著移,直到與董靈鷲的雙目對視。
鄭玉衡倉促回神,掩飾地喝了口茶,剛咽下去,就覺到董靈鷲了他的臉,輕聲道:“有件事要跟你說。”
鄭玉衡剛要開口,就被護甲的邊緣輕輕刮了一下下,他瞬間不敢,心里懷疑這是太后對他失神的懲罰。
董靈鷲逗貓似的手法,指腹挲著小太醫的下頦兒,仿佛提起一件很平凡的事一般:“你父親因為跟龐海陵的私,暫時停職查辦了。”
鄭玉衡猛然抬眼,眼神中有些驚訝,他道:“是因為……”
“不是因為你。”董靈鷲道,“這是理當中的。”
鄭玉衡也不知道是該松一口氣,還是到失落。
“要是因為你的話……”董靈鷲繼續說,“哀家真想將鞭刑也用在他上,讓鄭侍史也明白,這是一道多麼痛的刑罰,竟然真的能讓他親手用到自己的嫡長子上,一點都不顧。”
他從董靈鷲的話中聽到一冰涼的肅殺,但這屬于本人的私很快便轉瞬即逝,消散于無形。
鄭玉衡雖然心復雜,對自己的父親也有不平的怨氣,但他仍是秉持著較為公正的評價,出言道:“臣的父親雖然專斷,但貪污賄之事,他絕不會做。”
“哀家知道。”董靈鷲道,“你們鄭家麼,就這個名聲最響,嗯……他暫時停了職務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找你的麻煩,等刑部的案子全了結,讓皇帝下旨給他復職。”
鄭玉衡輕輕頷首。
說話間,董靈鷲已經不再逗他了,才剛剛靠近了這麼一會兒,那太后娘娘上淡淡香氣就遠去了不。他有些輕微的焦慮,有些后悔自己剛才沒有舍棄面、讓娘娘再……
鄭玉衡好像對董靈鷲的需求越來越嚴重了,他自己還沒有發現,尚且能矜持著不說。
“對了。”董靈鷲提點他行棋的間隙,視線在他上掠過一周,不經意道,“這是先皇帝年時的服,但他沒穿過。從東府帶到慈寧宮,一留就是這麼多年,一直沒收拾。樣式雖然舊了,可這里也沒有別的適合你……哀家看,在你上,還順眼的。”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
鄭玉衡估量了一下裳的大小,發覺自己跟先帝的形、高,好像都差得不多。他的焦慮無形之中又加重了,大著膽子試探道:“先圣人文韜武略、賢良圣明,臣怎麼敢如此逾矩失禮。”
“嗯?”董靈鷲看了他一眼,沒有多想,很純粹地道,“無礙,你穿著比他好看。”
作者有話說:
太后:好看的呀,怎麼了?
小鄭:……QAQ
小鄭比小皇帝高一點兒,不過他倆現在都十九,還能再長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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