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神武軍中。
洪豪酩酊大醉,被同僚們搬進馬車上, 運回了府中。他還一路胡言語、時喜時悲, 追憶到往昔時,大哭不止,嚎得前后兩條巷子里都能聽見。
這事兒一出,洪豪再回到軍營里, 這些本來就跟他不太對付的同僚們, 更是大開玩笑。
“洪將軍這酒量不行啊。”對方大笑道, “拉著一個小太醫的袖子嚎哭, 看把人家給嚇得, 臉都白了。”
“那太醫本就生得白,兒沒被嚇住,說不定心里在想——哪兒來的魯軍漢, 灌了兩口黃湯就渾認錯了人,真丟神武軍的臉。”
“世子竟然也沒追究你。”洪豪的好友驚奇地拍著他胳膊, “世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平常三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你要真惹了事,他這人不講面的。”
洪豪梗著脖子道:“就臨安世子, 他剛進神武軍的時候,老洪我一只手就能撂倒他, 這人親娶妻了, 日后也回封地去,還能一輩子在咱軍營里晃?”
好友笑道:“聽他們說,世子跟那小太醫還說了幾句話, 看起來頗為和氣似的, 你究竟將他認了誰?”
這麼一問, 忽而沒人接話了,洪豪老臉一熱,道:“讓鷹啄了眼了,我也真是瞎子,怎麼就以為是先帝在那兒呢。”
武將們大多直爽,不跟文臣那邊說句話八百個心眼子,就是聽了他的話,也沒人大做文章,只以為他把酒喝渾了,眾人正哄笑著,后的兵架旁,站定了一個高大的影。
一道低沉的男聲進來。
“你們說得是誰?”
聽見這個聲音,眾人脊背一麻,涼氣兒直接從腳后跟躥到天靈蓋兒。將士們立即轉過來,收斂笑容,拱手行禮,皆道:“耿將軍。”
耿哲鷹眸一抬,掃過眾人,道:“洪豪,你來說。”
洪豪站出隊列,老實道:“末將昨夜邀去王府參宴,正禮過后,跟同僚們喝多了酒,將席上一位宮廷醫錯認了先圣人。”
耿哲皺著眉頭:“知道什麼嗎?”
洪豪一臉憨厚:“末將不知。”
他不知道,一旁卻有人知曉,一個曾從文的儒將開口道:“是太醫院鄭玉衡,現今在侍奉慈寧宮。那是鄭節的嫡長子,他母親在京中名門里名氣很大,溫婉賢淑,是醫圣手,醫治過屬下的發妻。”
有人道:“不對啊,鄭侍史的正妻不是劉家的那位……”
“原配已亡故了。”那儒將道,“子曾去吊唁。”
眾人一陣惋惜,加上又知道耿哲耿將軍是慈寧宮娘娘的心腹,有些話自家說是沒事的,便又大著膽子,窺著將軍的臉嘀咕起來。
“侍奉慈寧宮?怪不得能坐在幾位老先生邊……”
“太后娘娘的垂青,可不是誰都有的。他能被抬舉倒是很有福氣。”
“娘娘一生圣明,要是因此昏庸了,就是拼了腦袋不要,也得把這人——”
“夠了。”耿哲道,“這是太后的事。”
眾人才安靜下來。
神武軍之所以掌握在太后手里,是因為只有太后娘娘發得出糧響,養得起這十幾萬人,要知道,國朝的生產力雖然不弱,但常年豢養練著十幾萬軍隊,那也是一筆所費甚多的豪資。
這是銳之軍,而其余編制的軍、京衛盡數加起來,大約有八十萬之巨,其中,神武軍的軍備、糧餉、練所用,是其余兵力的三倍以上。能夠堪堪在銳程度上超過神武軍的,只有董靈鷲手下的麒麟衛、和直屬于皇帝的紫微衛。但麒麟衛統共五千人,紫微衛更是只有三千余眾,跟十幾萬大軍無法相比。
只不過這兩部近衛的地位不同,紫微衛是皇帝直屬,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是歷代皇帝專屬的所有。而麒麟衛則是明德帝在熙寧五年組建,一開始只是帝后兩人的侍衛,十二年過去,從區區五十人的小團,膨脹到了如今這個規模。
耿哲一貫地著臉,從這位將軍臉上幾乎看不到什麼晴朗的時候,他道:“我找你們,是為了剿匪時的糧餉途中損費一事,要將相關的案牘記錄報知給娘娘。要親廷覲見。”
話音一落,人群中負責此事的幾人立即站出來,回到營中取相關的文書。而其余人等也是面驚喜,湊上前來:“憋了這麼久,將軍終于盤算起這事兒了。”
耿哲道:“原本朝中老臣勢盛,陛下說不上什麼話,我擔心太后的,不可因為此事勞過度,所以才暫時按下。自張魁那件案子一出,慈寧宮娘娘了剛手腕,朝野上下肅清過一遍,那麼這個形下……這件事也可以提一提了。”
他的副將道:“四十萬石的糧草,近省運輸至水地,路上居然有超過十萬石的損耗,糧草竟說因氣候原因,糧食發霉腐爛,皆是途中所費,末將看來,此事揭發,足以殺頭!”
耿哲面沉如水,令人將留存的證據和記錄帶好,轉意離開,又停了停步,轉告誡道:“宮中的事,不要再提。”
……
午后,董靈鷲小憩過后,起梳妝,見宣靖云擎著一只彩尾鸚鵡過來,低首笑道:“娘娘您看,宮中新調/教出的玩意兒,先送到慈寧宮給您解悶兒,來,一個。”
鸚鵡經過訓練,張口饒舌:“娘娘如意、娘娘如意。”
董靈鷲輕輕掃過一眼,隨口道:“哀家都到了閑得要解悶兒的時候麼,有這工夫,你不如料理好后省。”
宣靖云臉一垮,將鸚鵡遞給李瑞雪,自打臉道:“都是奴婢不好,該打。小鄭太醫在何?奴婢得他來哄娘娘,奴婢沒這個面。”
就是這群慈寧宮侍總開玩笑,鄭玉衡臉皮又這麼薄,才不好意思陪午睡的。
董靈鷲這麼想著,忍不住涼颼颼地晲了他一眼,宣靖云立即低下頭。
此時,負責梳妝的正好垂手退下。董靈鷲起進正殿,一眼便看見坐在案側整理文書的鄭玉衡。
小太醫有從仕的資質,董靈鷲也沒避諱著他,所以短短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才學見地就已經發揮出來了,能給董靈鷲不行之有效的建議,文辭優、書道工整,比宮中的典籍更為出眾。
鄭玉衡未穿服,一素常,領口上繡著幾片竹葉,領系得整齊,一直掩到脖頸,冠整齊,寬袖挽到手腕。
董靈鷲坐到他邊,手旁是八分熱的仰天雪綠。
先喝了口茶,沒有直接看午睡前的公文,而是捧著杯盞,不經意道:“你這位置有點擋。”
鄭玉衡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華正盛的窗外,又審視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乖順地往董靈鷲的邊挪了挪。
他本就離得不遠,這麼一挪過來,就更顯得近了。董靈鷲面滿意,手拉過他的襟,鄭玉衡便在側,幾乎能聞到太后娘娘邊的淡淡檀香。
董靈鷲了他的臉頰,沒有跟小貓咪一起午睡的冷氣終于消散出去,輕道:“就在這兒吧。”
鄭玉衡結微,脊背筆直:“……是。”
他不是不想跟太后得近一點。
但鄭玉衡很有自知之明,他只要靠近董靈鷲邊的某個范圍,就很貪慕手心的溫度——這樣實在不好,他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因為與明德帝幾分命運般的微妙相似,是從別人手中下來的恩典。
對此,他的心十分復雜。一會兒大逆不道地謝先圣人將娘娘留給了他,一會兒又糾結于太后娘娘抱著他的時候、腦海里究竟在想著誰,一時間矛盾不已。
這忽遠忽近的貓咪脾氣又出現了。
董靈鷲又實在縱著他、寵著他,就算鄭玉衡時冷時熱,也能溫和相待,泰然之,除了稍微不解之外,并不生他的氣,只當這是不懂年輕人。
午后靜謐,宮外鳥鳴稀疏。
董靈鷲時而會稍微詢問鄭玉衡幾句,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到了最后,鄭玉衡已經失去邊界,研墨的手頓住了,出神地看著。
董靈鷲沒有注意到,一旁侍奉的瑞雪姑姑抬手掩,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鄭玉衡完全沒聽見,他抵著下頷凝過去,見到董靈鷲晃的耳墜,隨著的作輕輕抖,像是沉沉綴滿了枝頭的繁花。
瑞雪姑姑又咳了一聲。
鄭玉衡還是沒注意到。
幸而這個時候,珠簾嘩啦地一響。一個青侍跪地稟道:“啟稟太后,耿將軍求見。”
耿哲?董靈鷲的視線沒有離開紙面,道:“讓他在簾外覲見。”
“是。”
鄭玉衡終于回視線,表面安分地低著頭,沉默著做一個溫順花瓶,假裝對太后娘娘只有恭敬,沒有一一毫侵犯的野心,看起來很是無害。
不多時,耿將軍的影出現在珠簾之外,他先是行禮,然后問候董太后坤安,待董靈鷲抬眸過來時,才直白地將糧草之事闡述給,并將相關的記錄、賬目,一概送手中。
瑞雪親自遞送上來,董靈鷲捻著賬本的一角,還沒看,已經聽得笑意消失,眼中的溫潤平和然無存。
室只剩下珠簾撞聲。一強烈的、死一般的沉寂籠罩在正殿中,這恐怖的迫力悄然攀升,充斥著每一寸聞之生寒的空氣。
董靈鷲看了片刻,指骨不疾不徐地輕敲著桌面,篤篤作響,爾后驟然一停。
道:“原來孟臻才賓天不久,就有人敢往軍餉里手。”
耿哲俯不語。
“卸職賦閑還是太輕了。”董靈鷲緩緩闔上眼,輕聲道,“十萬石,所幸有你在,沒出什麼大事……貪腐蛀蟲若因斂財私,耽誤了哀家的大事,千刀萬剮,不足以報。”
耿哲道:“請娘娘息怒,保重貴為要。”
董靈鷲沉默地挲著杯壁,道:“將領征戰在外,若是因為后方糧草供給不足、國朝部貪污傾軋等事,而無辜遭創失敗、甚至殞其中,就是青史也不會饒過我的。請將軍放心。”
耿哲袍下拜,一頭叩到殿前冰冷的磚石上:“末將終為娘娘效死。”
董靈鷲令他起,耿哲抬首上,這才見到了那個傳聞中俊俏非凡、備恩寵的鄭太醫。
兩人的視線遙遙相。
幾乎是瞬間,耿哲便覺到這位小鄭太醫的舉止有些問題,他竟然對皇太后沒有界限,而是自然而然地靠近過去。
這一定會被斥責的。耿哲料定,太后娘娘正因此事而怒。
然而董靈鷲并未如此。
蹙著眉尖,舒緩神似的將目移到鄭玉衡上,挲著他的手背,低聲道:“衡兒……”
“娘娘,”鄭玉衡目清澈溫潤,“臣在您邊。”
作者有話說:
耿將軍:不、不應該!(覺塌房了的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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