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春風（3）

　進了朱雀門，順著南廣濟街走左首第一個署就是鴻臚寺。

　黎明微醺，曉月畫樓，五更的時候朱雀門一開，監門校尉對過門籍，署中熱鬧起來。

　“春萬里，春萬里，春……萬里？”

　桌幾旁，吏役倒很應景地打了個萬里長的噴嚏，“哈啾”幾聲，蹭哼一陣鼻子，確定沒應卯后，在卯冊上提筆劃拉了下。

　“不對吶，春萬里從未無故曠班過，康十四娘，這是怎麼了你可知道？”吏役挖起鼻孔，問栗特康十四娘。

　為資深貧窮，兩人同租崇化坊，靠近西市。此間到散發著沒錢的氣息，人員混雜，租金便宜，隨時能沽到平價的濁酒。每日散衙后通藩語的兩人還能到西市運氣，做個業余牙郎。

　可惜康十四娘生斂，不過老實呆鴻臚寺做個譯語人，夜不歸宿常有，不過，點卯不到是頭一遭。康十四娘正了正幞頭，說道：

　“我雖然同住隔壁，但這回，我并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吏役嘖了聲：“你們算什麼隔壁？墻還沒人肩膀頭子高，坍那樣，在家里就能一眼瞧見外頭大街，我勸你們，攢點錢換個地方。”

　兩姑娘家的租房環境確實惡劣，夯土墻不高，不高就算了，不知哪年的長安暴雨竟直接給淋塌了，橫豎無人管，野草長的比西京城郊的野狗還多，尤其夏夜，黑黢黢的，□□在里頭得跟沒喝飽的娃娃似的，又躁又煩。

　康十四娘眉宇轉蹙：“要報嗎？”

　吏役咂片刻，道：“再等等吧，會不會是病了？不像啊，春萬里一年到兩頭跟獾狗子呢，沒見病過。”

　這一等，就是兩日。

　在臺獄病倒沒病，照吃照睡，石榴在麥糠皮里滾得好像豬打泥，腦袋上頂了一團稻草，稽至極。偏睡夢中天在不停下通寶，砸滿全，海水一樣要把人淹沒了，好不快活。

　謝珣在木柵外看到的便是一副十分詭異的場景：

　小舞姬眸閉，雙手舞，臉上帶著無限的甜笑容，里不知在呢喃什麼。

　這麼高興？

　他抱肩冷眼看著，王監察道：“臺主，李懷仁的案子差不多清楚了，這個教坊，”可真是麗啊，王監察心里在吶喊，但臉上沒有一笑容，“也基本確定與此案無關，只是湊巧，李懷仁點名要最好的胡旋舞舞姬，假母便把推出來了。”

　里頭，突然睜眼，一個鯉魚打坐起來對著麥糠皮就是好一陣索--失極了，什麼都沒有。

　夢醒了，那麼多通寶統統不見了。

　臉一扭，對上謝珣，立刻笑得很諂，如果長了一條尾，此刻，一定會朝謝珣搖得比狗還歡：

　“謝臺主！”

　一副跟謝珣自來的口氣。

　王監察替了把汗，嘖嘖，這麼順溜，史大夫的頭銜不燙啊……不過，聲音蠻聽的，麻。

　那角邊亮晶晶的是什麼？沾著麥糠皮？謝珣微皺眉。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小舞姬的口水：真惡心。

　仿佛意識到謝珣的目在自己臉上梭巡，意味不明，很配合地送出去個答答的眼，一低首，說還休地起了頭發。

　頭發如窩，一腌臜，再配上那個勾引男人的笑，蠢到。過高窗灑落，照在臉上，眉眼猶存清稚，連細小的絨都布上了一層金春，明明年紀小……謝珣膈應地收回目：

　“既然無關，那就放人，不過平康坊是該趁機整頓一番，魚龍混雜，”他眼睛朝的那截好腰上一過，目譏諷，“二八佳人似，腰間仗劍斬愚夫，自古以來，人若是當起細作，恐怕比男人還要簡便的多。”

　謝珣對王監察低語了兩句，王監察立刻點頭：“明白。”

　關了兩天，傳聞中的酷刑沒有，伙食竟也過得去，一聽要放人，兩眼冒，火速爬起，所謂丟人不丟架勢，石榴一抖摟，覷了覷謝珣：

　“臺主，妾真的可以走了？”

　謝珣頷首。

　卻磨嘰不，眼睛一彎，笑得眉又要飛出去了：

　“妾早就聽說史臺秉公執法，從不冤枉人，妾就知道臺主一定會把我給放了。”眉眼活潑，臉上討好的神活靈活現，“但，那個錢，臺主還沒說到底……”

　謝珣眉梢挑起：“你人不大，胃口倒不小，連史臺的竹杠也敢敲？”

　真邪門，這麼紅皓齒看著金貴無比的郎君居然也耍賴皮？心里直翻白眼，笑靨如花：

　“妾哪里是敲竹杠？再不長眼，也不敢打史臺的主意，可那天，”忽靈一現，頓時明白了什麼--

　定是有外人在場，謝臺主裝正經！

　男人嘛，一副了然于的樣子，瞥眼王監察，堆笑說：“勞駕，妾有些話想單獨跟謝臺主說。”

　無論如何也要弄到錢。

　王監察悲憫地瞅了兩眼，不慨：真是不知死活。臺獄里能活著走出去，尋常人早跑得沒影，真是奇葩一大朵呀。

　可惜這麼標致的小尤了，腦子不好。

　“你要是不想走，就不要走了。”謝珣冷道，已經十分不耐煩。

　不料，他前腳剛抬，只覺袖被人牽了下，一轉頭，果真跟癱泥似的倒在了腳下，摟不放，謝珣避之不及，想把袖子從手里拽出來，不肯，雙眼一瞇，勾魂嫵凄楚可憐：

　“臺主，妾可是平康坊的正經姑娘，還沒遇到過吃白食的客，臺主一定不是這種人！妾家里還有病歪歪的老母親，要靈芝老參吊著命，妾被關了這幾日，本就不能跳舞，臺主若連上回的錢都不肯付，那就是斷我母親的活路了……”

　好大一帽子從天而降。

　謝珣眼一瞟，瞧見白的腳丫子上多了幾道紅痕，還赤著呢，因抓捕的急，沒功夫讓穿鞋。再看裳，忽覺刺眼，眼下正是暮春時節，清漸，但這的比穿的多，在這和自己拉拉扯扯，不要臉，自己的臉還是要的。

　“放手。”謝珣吐出兩字，“你當我很閑？”

　他語調不高，自有威攝，到底抵不過這種眼神，訕訕松開手，暗道他瞎了嗎？竟看不見我如此人貌？深吸口氣……

　“狗！”心里狠狠罵了句，見謝珣真的走了，立馬旁若無人地爬了起來。

　這麼大喇喇從臺獄里走出，來到院中，難免被男人看，不分流外，統統把眼睛飄上了。

　著腳，一面抬撣腳底，晃著子，一面不忘剜去幾眼：“看什麼看？想看花錢到平康坊看！窮鬼！”

　史臺規矩嚴，不用吼，也懶得跟一教坊計較，但被人罵窮鬼，于男人來說，是和“不行”平分秋的人生兩大奇恥大辱。

　眾人立刻冷冰冰地把目投向：你在放什麼屁？

　溜了溜了，史臺的人都是冰塊。

　出了史臺，才回過味兒來，所見之人，哪怕只是個胥吏，也都生得眉清目秀的。難怪人們把史臺又“玉筍班”，恍然大悟，當然，臉長的最好的就是史大夫本人了。

　長的好又怎麼樣？三品高又如何？誰你無賴？牽笑了，掌心一展，手里的件朝上一拋，劃出道亮，那是謝珣腰間所配金魚袋。

　沒了金魚袋，我看你怎麼上朝？

　本朝三品高佩金魚袋，盛魚符，是出宮廷的信，以示份。掂掂金魚袋，撕下半幅子，把臉一遮，赤腳往平康坊方向走了。

　長安城里路況并不盡如人意，除了宰相上朝的道路格外開恩給鋪上一層細沙，其他道路，一到雨天滿地泥濘。即便是晴日，這麼腳走路，也把的腳丫子硌得嘶嘶直吸氣。

　要靠兩條走到平康坊嗎？

　走半晌，才聽到轆轆車聲，定睛一瞧，是個賣餞的推車。心花怒放，喊了兩聲“老丈”，齜牙咧跑到跟前又有點不好意思了。

　也太老了吧，心里直犯嘀咕，這眉胡子全白茫茫一片，覺得張不了這個。

　老漢面存疑，打量了一番，見只虛虛挽了個回鶻髻，鮮艷，打赤足，不過腳面有傷紅破損，怎麼看，都很像……老漢忍不住問道：“小娘子，你這是被人欺負了？要不要報？”

　遮著臉，只一雙靈巧的眸子，厚啟口：

　“老丈，別誤會，我這是昨夜沒能趕上宵前進坊，排水里湊合過了一宿，鞋也丟了，老丈能載我到南曲嗎？請老丈行個方便，到了我再付賬嗎？”

　老丈是個極好說話的，張應下。甜甜一笑，跳上車，天南海北地跟老漢呱啦起來。

　車里本就有餞雜，加上個，再輕盈，也是個活蹦跳的大活人。老漢很快冒了滿腦門的汗，再無多余力氣應付的閑話，見狀，很是心酸，想要跳下來：

　“老丈，我還是自己走吧。”

　老漢的糙手一，抹了把油汗，笑道：“你一個小娘子連鞋都跑丟了，我看你年紀不大，”既聽提南曲，老漢心中了然，想必，也是個苦命姑娘否則怎麼會年紀輕輕在那種地方爬滾打？于是，改口說，“小娘子只管安心坐，我小老兒出一輩子苦力，這點不算什麼。”

　不再吭聲，等到南曲，一溜煙跑進去，又很快一溜煙跑出來，把沉甸甸一袋通寶朝他手里塞去：

　“老丈，這是腳力錢，我說話算數的！”

　老漢急急道：“要不了這麼多，小娘子，既是你心意我收兩枚，剩下的……”

　話沒說完，撒開腳丫子早跑了個無影無蹤。

　南曲里，姑娘們白日多在養神，館中寂寂。假母跟一樣，被關了兩日，先一步回來，見了，咋咋呼呼上來就是一頓啰嗦，眼角掛淚，哭天搶地。

　“阿婆，還能氣就不要擺出這麼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了，還有，麻煩你以后能不能別再招待歪門邪道的節度使了好嗎？狗命要，明白？”

　沒工夫跟抹眼淚，敷衍兩句，洗了把臉，匆匆換上黃袍，到后院槐樹下牽自己那匹小驢，嘚兒嘚兒地離開了南曲。

　再次踏進朱雀門，下驢，走路突然瘸了，一副殘志堅的表挪到了鴻臚寺的監門。

　校尉認出，倒吸口氣：“春萬里，典客丞都已招呼同僚們打算給你置兇肆了，還活著？”

　“呸呸呸，我命大著呢！”瞪他。

　“你怎麼回事，從不見告假的怎麼這回缺了兩日？李丞命人親自去崇化坊找你，你家人急都急死了，只好報，這還沒什麼頭緒，你倒好，自己又冒出來了！”校尉正經問。

　臉一垮：“我被驢甩里去了，昏了兩夜，真是可惡，排水邊上槐樹葉子長這麼大有個鳥用？不良人都沒瞧見里躺著個人，不過呢，”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我這人，歷來都能夠逢兇化吉，你猜如何？”

　“如何？”

　“不知哪只不長眼的死鳥，拉了我一臉熱屎，我一個激靈，就這麼醒了。”

　校尉“咦”了聲，往后掣掣，仿佛那泡熱屎拉自己臉上來了。

　天花墜扯完，一瘸一拐來到院左側第一間公房，叩了叩門，靴進去。

　著淺綠袍的男子自一堆卷牘中抬首，被嚇一跳：

　“春萬里？”

　“李丞，是我。”眼睛一眨，流下眼淚，跪在地上，翻譯似的把自己奇遇流暢地復述出來。

　典客署的長姓李，是的伯樂，人雖丑，但很有惜才的氣魄，把當年不過十三歲一臉稚氣的提溜進典客署做事，不過前提是以為乃胡人年。后來，知道是兒，倒也無謂，聽聞圣人有想開科的意思，便日日鞭策將來應試。

　苦不堪言，不讀書，更不詩歌文章，一出手，字如爪，實在辣眼，平日看一張小伶牙俐齒，但真正視事，需和康十四娘珠聯璧合，一個人譯語，一個人潤番邦風土人筆記。

　“好了，事出有因，既然還活著再好不過了，”李丞非常寬容地打消的顧慮，像看兒似的，“倒不至于讓你考課過不了，子打屁這種事，也免了。”

　說完上下一掃，“腦子沒摔壞吧？”

　“絕對沒有！”賭咒發誓，朝自己腦門彈了一聲響，“我機靈著呢！”

　李丞著他漂亮的小胡子笑了：“那就好，眼下有個能給你長臉的機會，要不要去？”

　如小啄米：“要的要的！“

　長臉的好事還沒出口，有人敲房門，一臉驚恐：

　“李丞，史臺來人了指名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