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春風(20)
就算是相公府里,小食也較簡單,謝珣早起,不過喝碗胡麻粥,吃兩塊卷餅。
被婢子領去換好裳,洗了把臉,澡豆子化開,格外膩,鼻翼微張猛吸一口香氣,暗道:
難怪謝臺主紅齒白的,他家的澡豆子好香呦。
等喝上更香的粥,咬一口餅,滿泛起油,把剛才謝珣那些混賬話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飽喝足,抹抹拍屁出來時,突然發現那頭死驢竟又回來了!氣得擰它耳朵,大罵一通,但到底還是把那頭騾子也牽跑了。
途徑東市,坊門剛開,把騾子寄存好,騎驢去府衙。
浙西卓金突然襲擊了宣州,一到,典客署幾個綠袍正在那閑扯,著胡子,翹著,你一言我一語的。不過,朝廷跟藩鎮打仗,跟典客署關系不大,幾句聊完,大家便哼哼笑掉頭品評起平康坊的李娃劉娃各種娃。
“閑不閑吶,從浙西扯到平康坊。”李丞一出聲,眾人做了鳥散。
他走到跟前,端起架勢,教育起來:“我說,春萬里啊,譯語大賽你到底放在心上沒有?你看人康十四娘,格外用功,那勁兒是不拔頭籌不罷休啊,我看你倒好,每天晃晃,渾渾噩噩,什麼都不放心上。”
之前,李丞信誓旦旦說的那件長臉的事,便是譯語大賽,拔得頭籌,極有可能被選到中書省做藩書譯語,跟著相公們做事,那是臉面。
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并不太樂意往中書省去。典客署雖不像三省一臺那般名聲赫赫,但貴在風氣活絡,跟著李丞,許多事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我不舍得李丞呀,”貧起來,“再說了,三不五時地給相公們翻譯四方文書,奏章表疏的,萬一我出什麼岔子,哪個會像您這麼心開闊恤下屬?”
馬屁總是用的,李丞眉開眼笑地喝了一聲:“放肆,不許背地里含沙影說相公們的不是。”
說著,笑意收了收,“我這是跟你說正經的,你人機靈,大家有目共睹,我對你拿第一很有信心,你這傻孩子,人家都知道背地里用功,只有你……”
他聲音下去,“是不是晚上還去瞎鬼混?趁早收手,萬一被人認出來我可保不了你!”
眼珠子骨碌碌轉,心道,臺主可以保我呀,他什麼不知道?那副表,完全已經把謝珣已經當了私人,志滿意得的。可一想到自己睡了一夜的水,難免喪氣,眼前忽然掠過那些小食,人又自信滿滿了:
擒故縱,噫嘻,小把戲。
潦草應付了李丞幾句,進了值房,果然,康十四娘在那用功。幾旁,擱著碗白水,油紙上則墊了兩塊胡餅。
“康姊姊,散衙后的會食都省啦?”坐在自己位上,沖打趣,“我看康姊姊這麼清心寡,都能當個比丘尼了。”
康十四娘剛才一直在默記,看進來,視線極快地將從頭到腳一掠,笑笑:“笨鳥先飛,我人不如你聰明,想趁這個機會博一把,自然要努力。”
說的坦,報之一笑,剛低頭要忙事,聽康十四娘問:“謝臺主的那個事,說的是你嗎?”
這個時候,倒否認了:“不是,我就是在你們跟前吹吹牛過過癮,哪敢真跑去給他送禮?康姊姊,你不覺得事很奇怪嗎?這件事,也只我們幾個知道,傳言怎麼會那麼清楚?”
康十四娘嘆氣笑:
“你嗓門大,保不定什麼時候被人聽去了,又或者,是歪打正著。我聽說,圣人沒追究這事,你別放心上了,趕準備譯語大賽才最要,你家里還有個李姊姊費錢,為了,也為了你自己的前程,都該好好準備不是嗎?”
聲音輕起來,激笑笑,把腦袋一點,算是贊。
圣旨剛到浙西,軍中已嘩變,卓金的人殺了留后。等后腳中使帶著皇帝的任免令跟來,卓金把人請到大帳,一丟眼,又冒出一群寒刀凜凜的武人,把刀朝中使脖子上一架,嚇得中使直哆嗦:“節帥這是要干什麼?”
這個時候,卓金出來苦口婆心將眾人勸下,戲演完全套,當著中使的面,他為難道:
“中使看,眼下這個局面不穩,某一時半刻是走不掉了。”
中使驚魂未定,卻也不傻,在卓金急修書往長安送上表時,同時寫了封函呈天子。
事傳到長安,外頭變天,墨云翻滾,下起瓢潑大雨來。政事堂里掌了燈火,朱窗開,風雨如晦縈繞耳旁。皇帝一臉沉地坐在案幾旁,神不定,案旁五足銀熏爐里正裊裊吐著沉水香氣,毫不能安人緒。
“好啊,他這是徹底跟朕板,要單干了!”皇帝把幾面敲的篤篤響,意料之中,中書舍人早把局面分析了,卓金明確要反,按原計劃,幾路大軍這就能上去。
文抱玉挑著燈芯,說:“陛下,卓金手下不過是些亡命之徒,不足為懼,五州節度使雖然手里沒多人馬,但徐州兵馬使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皇帝偏過子來,借燭火,看謝珣和中書舍人把圖鋪開了,雨聲不斷,君臣的影在燭中輕曳,議事的聲音時高時低。
雨沒有停,皇帝走后,謝珣把度牒拿給了文抱玉:“老師,你跟左仆度支的事商討如何了?”
文抱玉邊看度牒,邊坐了下來,他清雅的姿態總是很好看:“學士寫給陛下的諫言我看了,他的意思,是繼續選派中樞的郎們往地方去,這樣,既裁剪了京都的冗員,又加強了對地方的控制。”
謝珣亦認同:“以學士的才能,早晚要拜相。”
文抱玉微微皺眉,著度牒:“小謝,在打寺廟的主意是嗎?陛下未必會同意。”他端詳片刻,“沒點來頭的人,不敢私印度牒。”
謝珣的眼在火中又清又亮:“能增加國庫的法子,前人幾乎想遍了,我也想很久。要怎麼做,朝廷多了錢,百姓的負擔卻無須增加,除了這個,老師還能想到別的嗎?多征江南富豪的稅?”
“你說的這些,都是一時之策。”文抱玉笑了笑,“當然,沒法子時,也只能這樣,我來勸陛下。左仆把計簿都拿給我看了,先帝朝還是留了些家底子的,但不起耗。”
度牒一擱,文抱玉眉目如刀:“國家就像大廈,里頭到是蛀蟲,外頭看,還是副堂皇的樣子而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小謝,這事一旦開了頭,要有鋼鐵般的意志撐下去才行。”
謝珣默默頷首。
他著老師專注沉思的模樣,心里一,突然就很想殺了云鶴追。
雨天晦暗不明,堂食結束后謝珣又回史臺,案頭后,裴中丞正在翻戶部送來的僧尼籍帳,兩人談起來。
雨勢急,這是初夏的第一場大雨。
謝珣難能再騎馬,不過宮外給相公們備的馬車卻是齊全的。他撐著傘,剛要貓腰上車,見白茫茫的雨幕中,有個人影兒,牽著驢子,像條小狗似的淋的抬不起頭。
隔著雨幕,也仿佛能到對方的目定在自己上。
他上了車,馬車行駛起來,靠近時,謝珣開了小窗,果然是。穿了件蓑,挽起,打著赤腳,懷里抱自己的靴子,眼睛眨:
“謝臺主。”
雨水激,沖進眼睛里,又酸又疼,在臉上匯小溪流直淌,等他許久了。
頭一回見如此狼狽,站在雨里,還有什麼風可賣弄,顯得人蠢,又可憐,跟那頭同樣可憐兮兮的傻驢倒很配。
謝珣凝視片刻,角翹了翹,笑意淺:“是在等我?”
抬手抹了把臉,淋著雨,小臉顯得格外純真無辜:“我一直在等你。”
謝珣吩咐了句車夫,別過臉,一敲車窗:“上來。”
見謝珣點頭,幾乎地要哭出來,立刻爬進了馬車,比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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