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6）

　夏荷的香氣在整個綠波漾的太池間氤氳, 皇帝心大好，遙大明宮檐牙高啄，氣象萬千, 一張臉，更顯得意氣風發。

　自朝廷下旨討伐浙西卓金，前后加一起, 不足月便讓浙西自行崩潰。卓金父子被手下勁卒綁了送回長安，人一到，皇帝見都不見, 直接命三司長于獨柳監刑腰斬卓金父子。

　長安的強勢，讓天下節度使慌了神, 一時間, 馬踏沙鳴驚落花, 京城大道上迎來了各地復歸帝鄉的節度使們。

　短期，朝廷更換對調了幾十個節度使。

　唯獨河北, 對長安天子的舉冷眼旁觀，依舊不肯朝。樹頂一兩句鶯啼過, 皇帝回回神，問邊太子：

　“河北沒什麼靜，你什麼看法？”

　太子正思忖著應對之詞, 后頭，聽有子啼哭聲傳來，很快近了, 見安樂紅腫著眼進了涼亭。

　一打照面，太子幾乎被安樂眼中噴薄而出的怒火燒到，他錯開了眼。

　安樂彩翩翩，盈盈拜倒, 哽咽說：“請阿爺為我做主。”

　皇帝眼神一，魚輔國連忙把安樂攙扶了起來，安樂哭道：

　“我要參史大夫，謝珣罔顧朝廷法度殺了我的人，難道，這大周是他的了不，可以草菅人命？”

　皇帝對素來和氣，這件事，已經有所耳聞，微慍道：

　“胡鬧，死了一個面首，值得你大呼小來告相公的罪？你縱著云鶴追私售假度牒，我還沒問你的罪，你反倒先來告小謝了？”

　皇帝順帶不滿地瞥了眼魚輔國，薄責道：“你是左街功德使，就這麼看著公主胡來？”

　魚輔國手里還托著新湃的紫葡萄，微微一滯，當即反應過來，丟了托盤趕跪下認罪。

　皇帝冷笑不止：“一個是朕的家奴，一個是朕的兒，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為起來了，朕這還沒老呢，就當朕耳聾目盲了？”

　皇帝雖保養絕佳，平日神，但角那有兩道深深的騰蛇紋，雷霆一怒時，便登時升起。他上下掃安樂兩眼，“砰”一聲撂了手中茶盞：

　“安樂，你要這麼多錢做什麼？是朕給的不夠？”

　安樂眼角瞥了眼太子，太子如常，無于衷，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暗道太子此時一定得意極了。只能深吸口氣，忍著子，低聲下氣說：

　“兒不敢，阿爺待兒舐犢深，吃穿用度上從沒虧待過兒。但阿爺該知道，兒府里養了好些門客，哪一樣不得用錢？”

　皇帝冷哼道：“你那些門客，要是真有些真才實學也倒罷了，去科考，走正經仕途的路子。整日風弄月，以為寫兩首酸詩就能治國平天下了？”

　安樂委屈道：

　“阿爺這話錯了，我大周向來是詩歌的國度，詩人們正是盛世里那顆最璀璨的明珠，所謂四方來朝，他們仰慕的正是我大周的文化，兒不覺得詩人就比出將相的高們差了。更何況，文相公也寫詩，清麗空靈，是當之無愧的文壇領袖，難道在阿爺看來，文相公只是個徒有虛名的酸腐詩人嗎？

　關鍵時刻，公主一點都不草包，魚輔國暗暗贊嘆。

　皇帝要被氣笑了：“說你蠢，你腦子這不好使？還知道給我搬文相公。你那些門客就是寫詩，有幾個能比文相？”

　說著，掌心捻的手串一停，“謝臺主已經把卷宗都拿給我看了，國家有國家的法度，你雖是公主，他查到你頭上了，該上的上，不要讓我為難。還有你，”皇帝轉頭睨魚輔國，“失職該領罰，這件事，滿朝文武都看著，朕準了小謝的折子，牽涉到誰，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安樂一張臉已經氣到要滴，咬牙道：“就算罰我，罰阿翁，這也是陛下的家事，長安城流外幾萬員史臺不去管，管到陛下家里來，那些文不知該多得意了。”

　一劑藥，下到皇帝心坎上，皇帝沉了一會兒，吩咐魚輔國：“請相公們到延英殿來議事。”

　魚輔國愣了個神，不松口氣，疾步往政事堂去。

　不大的功夫，皇帝到了延英殿，見人到齊，欣欣然落座說：

　“浙西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德張弘林病故，你們想必都接到消息了，盧龍魏博兩帥的聽說也不是很好，我看，眼下是結束河北舊制的良機，張弘林的兒子自立為留后，朕不想承認，朝廷另派節度使，張承嗣如果不服從，朕便興兵討伐。”

　“臣不覺得。”文抱玉道，“淮西的陳奇病重，陛下應當先解決淮西，再圖河北。淮西多年來臣而不賦，再者，此地北接東都，東淮水，長安和江南之間的漕運都在淮西的地盤上，于長安來說，解決淮西比河北更迫切，陳奇一死，陛下名正言順收回淮西。淮西與河北不同，河北三鎮互為奧援，可淮西四周多是忠于朝廷的藩鎮，先易后難，解決了淮西，日后打河北也更有保障。”

　沒想到，文抱玉第一個這麼說，皇帝不大高興，但不能流，子一斜，是個信任的姿態：

　“文相公的意思，德的這個機會就眼睜睜看著它溜走？”

　“這本就不是個好機會，這些年，張弘林多有功于國，還算本分。陛下踐祚的元年，淄青節度使病故，當時，朝廷不得已承認了其弟劉遠道留后，平盧何其跋扈？陛下尚且承認，今日不認張承嗣，恐怕德不服，認為朝廷不公。”

　看首相堅持，皇帝黯然，先前勝利的喜悅然無存，西川也好，浙西也好，這都不是最大的敵人。對朝廷威脅最大的河北三鎮，依然如故，讓皇帝由衷嘆了一句：

　“宇藩鎮猖獗，朕深慚愧。父死子繼，兄終弟及，藩鎮的這套世襲就打不破了嗎？”

　皇帝不死心，直接避開謝珣，問了幾個翰林學士，學士們跟相公的想法如出一轍，理由充分，無可辯駁。

　魚輔國在旁邊奉茶伺候，聽得心急，眼見皇帝什麼都聽文的，中使被殺，皇帝也沒追究史臺，恨意更濃。他瞥一眼正襟端坐的謝珣，嚨簡直堵的發疼。

　不過，相公們議事，是不到他的，這是天子大忌。魚輔國心里一陣盤算，暗覷天，眼皮子又耷拉下來。

　等陪皇帝回宮，魚輔國才說：“陛下，老奴以為這終究是個機會，這樣的機會若還都把握不住，將來有更好的機會嗎？老奴看，德手里六個州，現當下，朝廷大可以答應張承嗣留后，但得割出兩州來，另外，他得向朝廷繳納兩稅，各級員也得由長安任命。”

　皇帝很心，負手琢磨，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到底是你了解朕，朕想好了，就要拿張承嗣開刀，先禮后兵。”

　公主府里，云鶴追面蒼白地趴在床上，氣若游。他在史臺詐死，被趕去大鬧的安樂以“尸”的份帶回了府中。

　傷在腰椎，云鶴追這輩子是難能站起來了，安樂一臉霾，立在旁邊，看醫給他翻檢裳，傷口倒看不出，但致命。

　“長安你是呆不下去了。”

　安樂等屋里只剩他兩個，坐下來，慢慢撇著蠱盞里的茶沫子，加了些鹽。

　云鶴追形容憔悴，頭發散，竟有幾分病態，刑時，一口牙幾乎咬碎。史臺的狠辣，他這回是充分領教了。

　他依舊自若地著安樂：“刑余之人，殘缺之，自然不配也不能再侍奉公主，我知道。”

　安樂并不在乎他死活，此刻，見他說出這樣的話，難免有些容，大發善心道：

　“你別怕，長安呆不下去了，我送你去江南，古人說，若能騎鶴下揚州此生足矣。你若愿意，雖不說大富大貴，但也能保你下半輩子食無憂。”

　婆娑揚州，玉樹瓊花，占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月，云鶴追虛弱微笑，不乏風流：“月下紅藥，橋頭佳人，人生只合揚州老，多謝公主。”

　他這個樣子最可，雖出卑微，但不礙他睥睨萬，仿佛整個天下都被他云鶴追踩在腳下。

　哪怕都如此狼狽落魄了，眉宇間，仍是桀驁不馴。

　安樂纖指了他的臉，有一瞬的恍惚，定神說：

　“我知道，你恨死了謝珣。你放心，這世上恨他的人多了去，多你一個不多，你一個不，不過，阿翁他很快就能替咱們出這口惡氣了。”

　一聽提魚輔國，云鶴追似有所，笑著問：“中貴人怎麼了？”

　“河北德的張弘林病逝，他的兒子留后，阿爺本想借此毀了河北的世襲，可政事堂和翰林院那批人反對激烈。沒辦法，阿翁只好給阿爺出了個主意。”

　“中貴人有什麼好主意？”

　斜墜，安樂手肘倚著案幾，金輝映在臉上，的笑容乖張：

　“張承嗣雖然自命為留后，可是，他需要長安的一道圣旨，否則，他就是不合法的。拖久了，難免有人會蠢蠢。所以，阿爺準備和他談，承認他可以，但德得讓出兩個州來，賦稅要，員任命權在朝廷。”

　“主意不錯。”云鶴追眸子一瞇，他息著，額頭上不斷往外冒冷汗，“看來，中貴人要立功了，這回，圣人一定會站中貴人這邊的。”

　“你怎麼知道？”

　“謝珣殺了宦中使，已經過們一頭，”他扯出個虛淡微笑，“好比天平，圣人最忌諱一頭重一頭輕，你英明的阿爺會在其他事上找回來的。”

　安樂理了理擺，憾道：“今后，我邊要個聰明人了。”

　兩日后，早晨開坊鉦聲一響，公主府偏門駛出輛馬車，很快，馬車消失在了濃綠滴的綠槐影里。

　崇化坊東南有座小廟，香客不多，清幽寧靜，小沙彌接了人塞的一把通寶后，領康十四娘到后院來。

　眸一斜，見臟了的簾幕后出的一角板床，上頭伏臥個人影兒。心里了然，表十分沉靜地開簾子進來。

　“果然是你，”康十四娘咧一笑，“我就知道你云公子沒那麼容易死。”

　“怎麼，這個時候是不是可以考慮考慮我以前說過的話了？”大喇喇往床頭一坐，從頭到腳打量遍他，“謝珣打殘了你？”

　云鶴追忍痛笑說：“沒傷子孫，萬幸，不過日后你要有興致，恐怕得自己了。”

　都什麼時候了，他居然還有心說話，康十四娘簡直要對他刮目相看，笑笑：“云公子真是豁達。”

　“我有正事找你，”云鶴追斂了笑意，眼睛黑亮，迸出又明又毒辣的芒，“張弘林一死，德是張承嗣留后，皇帝準備跟他談，以兩州做易。”

　“德的事，你和我說有什麼用？”康十四娘覺得熱，目一尋，拿起把破爛芭蕉扇扇了起來。

　尾風拂來，云鶴追的長發跟著輕舞，他臉慘白，兩道濃眉格外醒目，頗有些哀頑艷：

　“魏博的人眼皮子就這麼淺？”他嘲笑說，“我不是跟你說，我是要你把這消息務必盡快傳給你的節帥。”

　扇子一停，康十四娘狐疑的目投到他臉上：“你的意思是？”

　“張承嗣剛死了爹，雖為留后，可沒有朝廷的任令狀，他就名不正言不順。朝廷會拖延一陣，到時，把張承嗣托急了，再出手談判要兩州，你說他給不給？”

　康十四娘扇子又輕輕搖起來：“到時，他等急了，天子的詔命一到肯定會迫不及待奉上兩州表示誠意。這事到最后，朝廷和德都會很滿意。”

　“聰明，”云鶴追沖贊許一笑，“德六州，今日能割去兩州，后日就能再割兩州，不知不覺，朝廷就瓦解了德。既然朝廷能這樣對付德，你說，會不會如法炮制挨個解決剩下的魏博和盧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