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沙場。
一場雨后,路上全踩出了黃泥坑子,營帳的賬布落到了底,每隔幾步擱著一大塊石頭了邊兒,風雨吹不進,黃泥濺在賬布的邊緣,糊了厚厚一層。
“這有個泥潭,你小心些......”
沈煙冉抱著一捆藥材注意著腳下,董三公子走在前,時不時回頭同囑咐兩聲,到了藥材庫房前,董三公子才暫且閉了,一個大步上去,掀開帳簾,回頭等著沈煙冉,“這走一趟,腳比子還沉,待會兒我給你尋一雙筒靴,你換上干凈的......”
“不必麻煩。”
沈煙冉從懷里的藥材袋子后探出了個頭,暮下的一陣高風突地從頭頂怒號而過,沈煙冉忙地騰出一只手來扶住了頭上的圓帽,鬢角底下散出的幾發被風吹得在了臉上,屢屢涼意滲皮,泛出了淺淺桃紅,再一笑,角兩道梨渦若若現,如被朝洗凈后的晨,干凈的沒有一雜念。
董三公子立在門前,一臉的失魂落魄,一時忘了落簾,營帳的賬布被吹得“噗噗”直響。
沈煙冉卯著腰,從董三公子拂開的簾里鉆了進去。
屋董太醫聞聲抬頭,瞧了一眼自己那不要臉兒子,心頭忍不住暗罵了一句,“屬驢的。”
當初董家有意同沈家說親,說的就是沈家四姑娘沈煙冉,本意是想讓兩大世家聯姻親上加親,再者夫妻兩人都會醫,往后說個什麼話都能明白,日子肯定輕松。
兩家私底下探過了話頭,就差請人上門了,董兆卻不同意,梗直了脖子道,“打從我生下來,鼻子里聞的就是藥材味兒,眼睛所見的也是藥材,難不將來我娶個媳婦兒,還得同在被窩里把脈,討論誰會先死?或是說你虛我給你開一藥?”
為了拒絕這門婚事,董兆還跟著董太醫跑來了軍營。
董沈兩家本就是世,鬧出了這事后,董家在沈家面前一直抬不起頭。
好在親事還未說出來,沈家也沒計較,前兒沈家四姑娘到了這,董太醫還震驚不已,以為這是沈家的意思,心頭打定注意就算是綁也要將人綁回去,誰知沈家四姑娘,大大方方地反過來安了他一句,“親事不,董伯伯也還是董伯伯。”
董太醫已經覺得萬分慚愧了,那殺千刀的兒子,卻在前兒見了人家一面之后,之前那些寧死不從親口說出的豪言壯志如同放了個屁,不承認了。
還搖一變,變了狗皮膏藥。
他自己不覺丟人,董老爺都替他臊得慌。
董老爺生怕他又去糾纏人家,轉提了手邊上的木箱,上前招呼了一聲沈煙冉,“前營回來了一批傷員,沈大夫隨我走一趟。”
沈煙冉人剛到,又掉了個頭,兩人到了外邊,董老爺才低了聲音,歉意地道,“那逆子......是我管教不嚴,難為了四姑娘。”
沈煙冉落后董老爺一步,笑著搖了搖頭,“董伯伯和三公子能替煙冉瞞下了份,煙冉已經激不盡。”
如今整個軍營知道并非是沈家二公子沈安居的,只有董家人。
半年前陳國政變,新帝登基,一直虎視眈眈的遼國乘虛而,一場戰事拉開,打了三月都沒消停。
沈家遠在芙蓉城,按理說夠不著,但政變之時長安城耗嚴重,朝廷不得不從各地調配人馬。
前線除了兵將便是醫。
沈、董、張三家,作為芙蓉城的三大醫藥世家,自是躲不過,董家支援的名額有太醫院董太醫和董家大公子頂著,張家托人找了關系,出錢出藥不出力,到沈家便犯了難。
沈家沒錢,門丁也不旺,沈老爺只有一妻,膝下養了兩位公子和兩位姑娘。
大公子沈安梁在政變前被招長安,也不知怎麼著得罪了先皇,挨了二十個板子,回來后就沒能下得了床。
二公子沈安居如今正是議親的當口,未來媳婦的親兄長年前才死在了邊關,屋里只剩了一個姑娘,其母放了話,若是沈家二爺做了軍醫,這門親事就當從未議過。
沈老爺的近兩年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沈老爺和沈老夫人想了一夜,愁白了頭,第二日早上起來,沈老爺決定豁出一條老命自個兒頂上,沈煙冉卻先他一步,著青布衫,頭戴圓帽,肩上挎了個木箱,到了二人房門前笑著同其道別,“爹,娘,待兒前去報效朝廷,回來許你們一輩子榮華富貴。”
征兵的馬車就停在門口。
沈老爺和沈夫人反應過來追出去,沈煙冉已向將領匯報了自己的名字,“沈家老二,沈安居。”
董家的三公子雖不認識自己,但見過沈家的二公子沈安居,前兒一來,剛報完二哥沈安居的名字,就穿了幫。
能冒死頂替二哥前來,也是料定了憑著董家和沈家幾代世的關系,董太醫知道了后,定會幫瞞。
至于同董三公子那門夭折的親事,沈煙冉實則有些心虛。
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能有什麼,起初不過是聽母親說起,想著橫豎都是嫁,嫁給了董家,往后還能做回老本行,便點了頭。
后來聽了董三公子的話,又覺得好像是那麼回事。
也不想在被窩里把脈。
與其說是董家三公子掃了沈家面、對不起,倒不如說是自己撿了個便宜,讓董三公子當了出頭鳥。
董三公子要是不鬧,如今該焦慮的或許就是了。
董太醫見神放松,確實沒有半分介懷,心頭松下之余,忍不住又埋汰起了自己的兒子。
事后再賣力,也是亡羊補牢,沒他什麼戲了。
**
兩人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幾個拐角,鞋底下的黃泥越來越重,到了地兒,董太醫先在營帳邊的石頭上,剮蹭了鞋底的黃泥,沈煙冉也擇了一塊石頭,待鞋子輕了才跟在董太醫后進了營帳。
十幾張榻昨日躺了大半,余下的位置今兒也沾滿了,這會子正熱鬧。
新來的大胡子聲音比誰都洪亮,“這群王八羔子長得一臉妖相,老子早就看不慣了,這條今日要是還能保住,明兒老子就去端了他老窩。”
邊上一人當場拆臺,“斷了還在,我靠,還能殺了耶律榮呢。”
大胡子不服氣,音又提高了幾分,“是那幫孫子使詐,我,不然等我殺過去,真刀實槍地拼上一把,還能砍不了他們腦袋?耶律榮算什麼東西,不就是仗著一張臉不要,自稱是開國以來最年輕帥氣的將軍,可笑之極!比本事他打得過咱們將軍?比個兒他能高過將軍?論長相,更不用說,咱們將軍......”
了傷的人不得,也就只有靠磨皮子打發日子,董太醫同沈煙冉使了個眼,吩咐去替正囔囔的那人接骨,自己則提著藥箱,去查看中了箭頭的傷員。
軍營里幾乎每日都有人在夸他們的那位將軍,起初沈煙冉不以為然,這會兒再聽,腦子里便有了一張清雋的臉。
大胡子說得正起勁,看到跟前來了個子骨小的大夫,突地住了聲,仿佛到了什麼侮辱,不可置信地問,“你多大了?有十二了沒?老子的一條胳膊比你的都,你確定能替我接骨......”
此話一出,周遭一陣哄笑。
沈煙冉神并沒有什麼變化,同樣的事,已經經歷了一回。
昨兒董太醫領著去了一趟前營,見到了他們口中的那位江大將軍。
過去時,江將軍正同幾位副將在議事,等幾人商議完了,董太醫才上前稟報,“將軍,新來的一批醫已經到位。”
董太醫呈上名冊,沈煙冉一直埋著頭,只聽到了幾道竹簡翻的聲音。
半晌,那人突地開口,“這哪家的?”
低沉的音,穩重中又有一子明朗的清潤,余音過后還能品出淡淡的冷然。
很好聽。
沈煙冉不自覺地抬起了頭。
只見跟前的木榻上坐著一人,月白的長衫,領口出了暗紅里的襟,銀冠束發,手臂穿了一截鎧甲,單手搭膝斜過來,蒼穹的暮恰好穿過米白的賬布同他跟前的燈火相溶,適宜地映在了那張臉上。
一字濃眉延過了眼角,湊不,眸黑沉清明,鼻梁拔,人中長且立。
——可不就是萬里挑一的長壽之相。
在這之前,沈煙冉對自己未來的夫君并沒什麼要求,可在那一剎那,突然想起了母親曾說過的話,“咱們行醫的,要是將來有造化,能遇上個長壽之相相伴一生,這輩子便能圖個輕松。”
長壽之人,做夫君最合適。
腦子里陡然生出來的非分之想,擾了的思緒,一時忘了行禮,待回過神來,董太醫已經替回稟了,“沈家二公子沈安居。”
那位將軍當時的表,同跟前的大胡子一般,甚至更為激烈,起走到了跟前,一把抓住了的手腕,如同鉗子夾蝦一般往上一提,險些將人提了起來,神極為嫌棄地問邊的董太醫,“這細胳膊細的,沈家是沒人了嗎。”
這會子的一截手腕都還有些作痛。
長得是好看,脾氣不好。
可惜了......
沈煙冉蹲下,沒理大胡子話里的諷刺,看了一眼他腫大饃的膝蓋,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真有那麼好看?”
大胡子一聽,覺得這話問得太過好笑,當下環顧四周,想尋幾個同他一樣反應的人,“那還用說......”
沈煙冉趁機住了他的關節,輕輕地了,隨后利落一扭。
“啊......”大胡子只聽到了骨頭“咔”一聲響,鉆心的疼痛還未蔓延上來,又消去了大半,回過頭時,沈煙冉已經接好了骨。
大胡子盯著,神一陣扭曲,突地抬頭喚了一聲,“將軍。”
沈煙冉轉接過跟前跑堂遞過來的木板,再用白沙麻利地纏住了他的,“行了,知道他好看,下回見了他,我也替他把一回脈,印堂發黑的人,夜里肯定睡不好......”
沈煙冉說完,才發現一屋子的人不知何時都安靜了下來,手上的作不由一頓,狐疑地回過頭。
昨兒還嫌棄過的那位將軍正立在的后,容同昨日無異,英俊得一塌糊涂,唯有眼圈著一片烏黑。
神也不太好看,“包扎完,出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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