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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11章 11

 隨著天氣回暖,京師前來接李安然回京的車隊還在雍州關隘上,雍州寧王府府中的桃花卻是一夕之間像是被暖融的春風吹開了一般,熙熙而至。

 榮枯手持漳州狼毫,盤坐在團上默寫貝葉經文,時不時停下來閉上眼睛思忖一下如何落筆,他本就是坐在桃樹下,春三月桃花含,風一吹,便有花瓣落在邊上的端硯上,淺淺墨池應聲泛起一陣漣漪。

 正當他潤完筆,想默寫下一行經文的時候,卻聽到邊上傳來一聲輕呼。

 僧人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對面案后的李安然一手持著花枝,皺著眉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怎麼了?”他下意識溫聲問了一句。

 “花枝太,修剪時沒注意,被剪子夾了。”后者將手向前一,指尖上赫然一抹細長胭痕,“我在雍州養了兩年,指尖上都能被剪子夾出痕來了。”李安然不無惱恨地放下花枝,低頭按了按指腹。

 待抬起頭來的時候,卻見榮枯已經放下筆,走到了自己這邊來,彎腰手捻起一花枝道:“哪要修剪?”

 這些日子,他到是和李安然相越發自然了。

 李安然眨了眨眼睛,笑道:“法師要幫我修麼?”倒也不阻止他,便隨手指了指案上一花團錦簇的花枝——這是午前李安然和翠巧從外頭野采來的,為了祛除那些爬在花蕊里的雜蟲在井水里泡了老半天,現在倒也鮮艷。

 榮枯盤在一邊坐下來,手取來剪子修了兩下,去了花枝上幾個旁雜的花芽和過的枝丫,李安然單手撐著臉看了看他修過的枝子,到是覺得比自己修的拔、秀麗多了。

 “看不出來,法師還會修花枝。”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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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枯卻正:“花枝修剪,恰如佛經注疏,去其龐雜而留其至妍至秀……”

 “停停停……法師別念這個,孤頭疼。”李安然掩住耳朵,滿臉“不聽不聽,和尚念經”。

 榮枯只得停下來,見李安然雙手按著耳朵,別著子背對他,十指尖尖,出一段纖秀脖頸,自己先楞了一下,隨即便覺唐突,便也移開視線去,低頭看手上已經修剪了一半的花枝,頓覺再難下得手去了。

 “怎麼了?”李安然扭頭問他。

 卻見榮枯雙手合十,眼眸閉,低著頭不發一言。

 春困秋乏并不是說說而已,李安然半依在案幾上,盯著他看了一會,便覺得十分困倦:“法師真真助眠。”這麼說著,還用手指按住,打了個哈欠。

 榮枯:……

 他到底是二十五歲氣方剛的年紀,被人這麼調侃,多還是起了些許爭馳之心的,便抿笑道:“若是再念些經文,怕是殿下就要夢莊周了。”

 李安然也不是傻的,知道他話中自帶機鋒,便立刻反道:“奈何這朵花禿禿的沒有一瓣花葉。”

 榮枯:……

 李安然:……

 榮枯用的是“莊周夢蝶”的典故——不知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李安然今天穿著一,兩條褙子拉長,遠遠看去,確實像只玉的燕尾蝶。

 而李安然反的典故,卻是“彩蝶覓蕊,停花駐葉。”

 自己醒過味來,先起了脖子:“法、法師莫怪,我沒那個意思。”

 榮枯很想問說的“那個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是想了想,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雙手合十:“彩蝶尋覓花蕊是本能,恰如儒學所說‘好德如好’,殿下好學如彩蝶喜花朵,自然是有大覺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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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安然:……

 行吧,這張算是又一次領教了。

 但愿他真的能哄得家里的老太太開心一些——到是不怕舌詆毀,但是家里的老太太篤信佛法,信極了凈土宗那套,怕自己到時候靜太大,再把老太太氣死了。

 這就得不償失了。

 雖然皇祖母把自己關在慈寧宮里,一年到頭也不見阿耶一次,但是老太太對自己卻是真的寵。

 自從阿耶登位之后,把自己關在慈寧宮里,也不接阿耶后宮諸妃的請安,也不肯接阿耶的請安,每日只是抄寫佛經,背誦經文,供養僧,仿佛這麼做能讓心里那不停翻涌,煎熬著的巖漿平息下來一樣。

 ——最喜的兒子,伏殺了自己的另一個兒子,了自己的丈夫,奪取了天底下最尊貴的位置。

 若是不選擇通風報信,是自己的一個兒子殺了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而選擇了通風報信,最終得到的結果,還是自己的一個兒子殺了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這世間的悲劇在那一瞬間,仿佛全都奔涌而下,匯聚于

 “榮枯啊。”李安然難得直接呼榮枯的法名,后者楞了一下。

 “殿下直說便是。”

 “你說,你能把我家那個老太太,哄得開心點,最好哄得覺得只有你說的是對的,其他流派說法都是歪門邪道嗎?”

 正在收拾花枝的榮枯雙手一:……

 半晌,他才正回答道:“殿下不可胡言,哪怕是阿難尊者在世,也不駁斥盡百家,獨尊自己一說。”

 李安然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單手撐著臉,眼眸里出了一痕嫵笑意:“倘若,我幫法師呢?我資助法師開壇俗講,造勢收徒,與達顯貴相——難道法師不想做這大周佛法宗派翻云覆雨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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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枯悚然。

 他是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大周權柄最盛的兩人之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金錢、權利、貌,尋常子只要擁有其中的一樣,或者兩樣,就能讓天下的男人對趨之若鶩,而李安然——這些東西,全都擁有。

 這就注定了,嫵,張揚,熱烈,對于天下的男人來說,都充滿了危險的攻擊

 榮枯沉默了一會,淺笑著搖了搖頭,那雙淺灰的眼睛里,卻沒有什麼笑意,只余下一悲憫:“敢問殿下,佛陀諸弟子加僧團,可是因為佛陀是王子,才跟隨佛陀修行?”

 李安然道:“佛陀出家之后,頭無遮雨片瓦,僅有一片布匹裹,赤趺而行,乞討而食,跟隨他的人,是因為他的言行,他的思想。”

 榮枯雙手合十,微微頷首:“小僧也這樣認為。”

 隨后,卻見他垂下手:“我愿意隨王爺前往天京,前去開解皇太后心中的郁結,可是大殿下如此試探我,卻令我十分不安。”

 他神專注,滿目都是真誠,他有時候就是這樣,高興了便是高興了,難過了就是難過了,直來直往的,讓人覺得對著他拐彎抹角的試探,反而是一種自討沒趣。

 李安然道:“法師生氣了?”

 榮枯搖頭:“殿下是有慧的人,榮枯曾以為殿下有為眾生勞的心,和佛的心是一樣的。”

 他說到這里,便閉上了,不再發一言。

 李安然卻明白了他未盡之言中所含的誼。

 ——他并不在乎世間的權位、子的、琳瑯的財寶。甚至是名聲、他人的贊揚,對他來說都是不甚重要的。

 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沒有必要為之掛懷。

 榮枯是篤行佛法的修行者,他是來求“道”的。

 榮枯低眉垂首,修長的手指輕輕捻著掛在脖子上掛珠。

 半晌之后,才聽王爺嘆了口氣,隨后到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是孤忖度過多,下次……不會再這麼試探法師了。”

 榮枯沒想到會這麼做,楞了一下,反應便慢了半拍。

 結果就是李安然又攥著他的僧袍袖角,輕輕扯了兩下。

 榮枯無法,只好住袖子,把袖角從手里拽了出來:“人世有執迷,殿下自然也是一樣的,不用太過介懷。”

 李安然見他沒脾氣,自己又先來了勁:“那法師呢?法師沒有執迷麼?”

 榮枯角含著笑意,眼睛卻失了神——

 那是一個穿比丘尼裝束的子,摟著一個四、五歲的稚,眼淚從那漂亮的,清澈的,滿是悲苦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的落在稚的額頭。

 ——你走,跟著師父走。

 ——提婆耆,你不再是我的兒子。

 ——再也不要回丘檀來。

 “我有過的。”

 他承認道。

 “至今未解。”

 ——時時使我從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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