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路上風雪卻不算大,扶蘇一路平安回了咸。
回到宮中,扶蘇當然要先去見嬴政。
扶蘇回得不太巧,嬴政正大發雷霆。
今年本來好事多,至戰事大捷,連下趙國數城,沒想到臨到年底吃了一場敗仗,趙國的李牧帶著大軍反攻秦國,打得秦師敗走。
任誰臨過年得了這樣的消息都不會高興,更要命的是,接著又有人稟報說將軍樊於期遁逃到了燕國,從此沒了蹤影。
嬴政派人去深查樊於期,發現當初樊於期曾參與他弟弟長安君蛟的叛,甚至連當初聲稱呂不韋是他生父、他並非秦王室脈的檄文都是出自樊於期之手,只是當時樊於期提前蟄伏在暗,這才逃過一劫。
當初那流言幾乎傳遍整個秦國,給嬴政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乍然得知樊於期曾經參與此事,嬴政自然然大怒。
扶蘇在這節骨眼上回來,不人都為他了把汗。
扶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眾人的神都有些古怪。
等為他通報的人出來說嬴政讓他進去,扶蘇朝對方笑笑,邁步殿拜見嬴政。
嬴政心不佳,見扶蘇進來了才抬眼看了看他。
扶蘇母親已經去世久了,嬴政有些想不起扶蘇母親的模樣,只是如今每次看扶蘇,都覺得這孩子更順眼了些。
嬴政怒氣稍緩,招招手讓扶蘇上前來。
扶蘇乖乖喊人:「父王。」
嬴政把扶蘇拎到鋪著皮的橫塌上,讓扶蘇坐下說話。
父子倆也久沒見了,嬴政打量了扶蘇一會,淡淡說道:「出宮玩了一年,可算捨得回來了?」
扶蘇矢口否認:「孩兒是去養病的,才不是去玩。」
嬴政道:「養病能養出那麼多事來,你是頭一個。」
這才一年,扶蘇都搗鼓出多新東西來了?
先是堆,然後是新犁,接著又去閹豬,最後還弄出竹紙這種文教利,期間可給咸這邊添了不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個過程中扶蘇雖然花了不錢出去,但索出來的經驗都是可以直接推廣到別的,他花錢收糞,其他人可以不花;他給陳糧讓莊戶們養豬,其他人也可以不給!
效都是看得見的,不愁百姓不肯學。
嬴政想想,就是自己去雲縣住上一載,也未必能鬧出這麼大的靜!
扶蘇一本正經地說道:「孩兒只是覺得既然知道了那些法子,不妨試試看,試了有好,試不也只是虧些錢。父王給的賞賜很多,孩兒平時也不花什麼錢,不如花在有用的地方。」
嬴政見扶蘇又和平時一樣端出小大人模樣,心中又是一樂,不由抬手了他還帶著點嬰兒的稚氣臉頰。
小小年紀的,說話怎麼這麼老氣橫秋?
扶蘇:「…………」
扶蘇覺得重活一世,他父皇好像和他記憶中很不一樣。
難道是因為隔了太久,他忘掉了小時候的事?
嬴政見扶蘇看起來無奈又迷茫,開懷地大笑起來,橫亙在心頭的怒氣都散了大半。
他招手人取矮幾和筆墨來,擱在坐榻中/央與扶蘇分坐兩邊,對扶蘇道:「我聽人說你畫人畫得好,你不是說有仙人在夢中教授你,畫來給我看看,我也想瞧瞧你夢裏那仙人是什麼模樣的。」
至於嬴政怎麼知道扶蘇畫人畫得好,當然是因為昨天拿到了一張新鮮出爐的李由閹豬像。
不得不說,扶蘇畫得確實好,比起普通人像,畫中的李由多了幾分仙氣不說,連作為背景的祥雲和大豬都有種說不出的奇妙味道。
扶蘇和張良換的那幅《八駿圖》嬴政沒能親眼看到,不過看李由他們遞上來的書信,扶蘇畫的「穆王八駿」也很不一般。
如果扶蘇空口無憑說自己夢見了仙人,嬴政是不會信的,但這麼多事實擺在眼前已經讓嬴政不得不信。
雖說仙人繞過自己找上扶蘇讓嬴政心裏不太痛快,不過既然仙人找上的是他兒子,至說明大秦是命於天,將來一統天下的必然是大秦!
只要仙人所教授的東西於大秦有用,教給誰又有什麼關係?
嬴政看向扶蘇。
扶蘇說道:「畫人可能得費些時間。」
要畫「仙人」,扶蘇是不怕的,他在對外說起「仙人授夢」時,想的便是他師父。
他在師門修行多年,與師父、師兄們誼深厚,別說讓他畫師父了,便是把師門上下所有人全畫出來他也沒問題。
只是不想畫得太草率而已。
見扶蘇明顯有竹,顯見已經和那「仙人」非常悉,嬴政眉頭挑了挑,說道:「你在這裏畫便是,畫完了我們一起用膳。」
扶蘇沒有意見。
於是嬴政倚在坐榻上理政務、接見朝臣,扶蘇便端坐在旁專心畫畫,父子倆看起來相得十分融洽。
一開始李斯他們還猶豫著奏事時要不要避開扶蘇,後來見嬴政沒有讓扶蘇離開的意思,便也沒有多事,和平時一樣該說什麼說什麼。
扶蘇畫得專心,不過還是留了一隻耳朵聽嬴政和李斯他們議事。
隨著畫上的「仙人」逐漸型,扶蘇也曉得一開始殿的氣氛怎麼那麼古怪了。
邊關打了敗仗、冷不丁被趙國咬了一口不說,還揭出一筆當年的爛賬,他父皇的心自然不會好。
上頭的人心不好,底下的人都小心翼翼夾起尾當值,所以瞧著才那麼怪異。
扶蘇全程沒有半句,看起來是在專心致意地作畫。
到他擱下筆時,晚膳時間也快到了,已沒有朝臣再找過來與嬴政議事。
扶蘇抬眼看去,發現嬴政正拿著份文書在看,便喊道:「父王,我畫好了。」
嬴政擱下手裏的文書,也不急著看,笑笑道:「你倒是坐得住。」
一下午來來回回那麼多人,扶蘇除了中途起來活了一下手腳、喝了一碗茶之外再沒有別的作,一直在專心畫畫,足見定力很不錯。
扶蘇道:「分心畫不好。」他拿起畫像呈給嬴政。
嬴政這才接過畫像細細端詳。
不得不說,扶蘇畫得非常好,明明沒用什麼特別的技法,一位仙風道骨的「仙人」卻躍然紙上。
這「仙人」看起來慈眉善目,氣質又瀟灑出塵,人一看便心生親近。
這樣真實的「仙人」,若非親眼看過絕不可能憑空畫出來。
嬴政贊道:「這氣度,果真不是凡塵中人。」
扶蘇認真點頭。
嬴政問道:「那仙人有沒有教你回來之後要做些什麼?」
扶蘇搖搖頭,簡單地給嬴政講了講「仙人」是如何在夢中傳授他東西的:一般是他看見某件事或者讀到某些記載,夜裏將會做相關的夢,那夢真切得像他真的參與過一樣。
只是他在夢裏並不能任意行,仙人也不會與他說無關的話,夢裏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能不能做,還得自己去試試才知道。
所以說,「仙人」不會直接和他流太多,也不會直接給他分析利弊、教他下一步該做什麼,只是給他傳授一些可以嘗試的新事而已。
嬴政耐心聽完了,瞅著扶蘇說道:「這麼看來想讓仙人教授你更多東西,還得讓你多出宮走走了。」
扶蘇道:「讀書也可以,我讀父王給我送的書時就做過幾回夢,從夢裏學來了造紙之法。」
嬴政表淡淡。
見嬴政雖神莫測,但明顯很重視「仙人授夢」之事,扶蘇趁機提出請求:「父皇每年都會派人出使各國,何不讓他們多帶些各地的書回來?能著書的大多是飽學之士,孩兒想看看他們都寫了什麼。」
嬴政道:「你想法還多,讓人給你送了好幾車書都不夠你看?」
扶蘇老實回答:「不夠。」
嬴政未置可否,讓人把扶蘇畫的「仙人」畫像收好,又命人傳自己和扶蘇的晚膳。
父子倆一起用過膳,扶蘇才得以回去自己離開了一年的住。
懷德和懷才一回宮,立刻差遣底下的人里裏外外地忙活,把宮中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
只是忙活完了,懷德和懷才都有些不太習慣。
在別莊他們有很多事要忙,懷德是全天伺候在扶蘇側,懷纔則管著規模逐漸擴大作坊。
如今回了宮,懷德整個下午都沒見著扶蘇的面,總忍不住頻頻往外看,盼著扶蘇早些回來。
懷才更愁,滿腦子都想著作坊現在怎麼樣了,接手作坊的人是他認真考察過的,瞧著都踏實肯干、認真負責,可是人心易變,誰知道他們以後會不會把作坊糟蹋到不樣子?
直到扶蘇歸來,愁了一下午的懷才和懷德才重新有了主心骨,殷勤地繞著扶蘇打轉。
扶蘇看了看天,懷德點了燈,在燈下看起書來。
外面雪沒停,懷德本來把窗關上了,扶蘇覺得點了炭火有點悶,又讓懷德把窗戶開了條氣。
扶蘇看書一向認真,很快便沉浸在書中。即便他見識過許多不同的世界,仍是覺得每個世界都不缺有才華的人,如今回到大秦,自然孜孜不倦地汲取前人的智慧。
他會提議讓嬴政人從東方諸國稍點書回來,就是因為嬴政給他的書他已看得差不多了,只剩手頭的幾卷。
他剛回咸,還不好經常往外跑,若是連書都沒得讀了,接下來日子未免太過乏味。
扶蘇正坐在燈下讀書,忽聽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從窗外傳來,像是有小孩在嗚咽啼哭。
扶蘇住的地方是單獨的宮苑,只有他和伺候的人在,他記憶里並沒有這麼小的小孩。
扶蘇微微一頓,擱下手裏的書,披起外衫往外走去。
他抬抬手示意跟上來的懷德噤聲,徑直從門廊繞到窗後去,卻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蜷在哪裏地哭。
扶蘇看小孩著,已判斷出小孩是他某個弟弟,只是是哪一個,一時卻想不起來。他在心裏回憶了一下,勉強把人和名字對上號了,猶豫著喊:「將閭?」
小孩一愣,抬起紅通通的眼睛看他。
扶蘇手把小孩從地上牽起來。
將閭是他弟弟之一,年紀比他小一歲,母親不怎麼起眼,不過運氣不錯,接連三次有孕,生下了三個兒子。
可惜他們母親第三次生產時傷了,沒兩年就去了,只留下將閭三兄弟,到現在最大的將閭不過五歲出頭,最小的弟弟剛滿三歲。
扶蘇牽著將閭往門廊那邊走:「外面冷,和我進屋吧。」
扶蘇的手很暖,將閭覺自己涼冰冰的手都被捂暖了。
到兩隻手的溫差,將閭下意識想回手,卻被扶蘇牢牢牽住往回走。
將閭紅著眼仰頭看扶蘇。
半年前母親去世后,他平時很努力地照顧兩個弟弟,可是他還小,邊又沒多信得過的人,經常覺得自己毫無辦法。
於是每每到想念母親的時候,他便哄睡兩個弟弟,自己找沒人的地方躲著哭。
因為扶蘇一直不在宮裏,這半年來他都來這邊哭的。
今天這邊亮著燈,他也沒多想,只以為有人在灑掃,躲到老地方聽了一會靜,發現裏面好像沒人之後就和平時一樣哭了起來。
沒想到扶蘇居然在。
將閭猶豫著喊人:「大哥?」
扶蘇點點頭,把人領進屋,讓他坐到火爐旁。
下雪天自個兒往外跑,將閭鼻子紅紅,臉蛋紅紅,連指頭都被凍得紅通通的,瞧著可憐極了。
扶蘇人給將閭煮完熱湯送來,才問將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將閭鼻子酸酸的,乎乎地和扶蘇解釋,「我就是想阿娘。在弟弟面前,我不好哭的。」
他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弟弟,怎麼能弱地在弟弟們面前哭。
扶蘇沉默片刻,抬手將閭的腦袋,說道:「這麼冷的天,別往外面去,想哭就來我這,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將閭聽扶蘇這麼說,原本憋了回去的眼淚又嘩嘩地往外冒,坐在扶蘇邊一個勁地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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