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退婚宴驚整個浦江,此後數日適珍樓更是門庭若市,不來客擺出一擲千金的架勢,紛紛要求品嘗退婚宴上的佳肴。蒖蒖眺對面門前冷落車馬稀的貽貝樓,含笑吩咐仙等師姐將退婚宴菜式列菜單,並承接相同程式的宴席預訂。
吳秋娘與伯歸來時,蒖蒖正在指揮酒樓中人為新款菜式的訂單做準備。秋娘一瞥院中堆積如山的羊、蝤蛑、魚蝦,疾步走到蒖蒖面前,揚手就是一耳。
「你哪來的這些菜譜?」秋娘抖開一份適珍樓新擬的菜式傳單,送至蒖蒖眼前,一字字地問,目中有噴薄出的怒火。
蒖蒖從小到大從未被母親責打過,此刻已懵,捂著被打的臉頰半晌,才訥訥道:「小時候,媽媽不讓我多吃釀梅,把釀梅藏在房中。我悄悄進去翻找,然後在櫃中看到一些陳年菜譜,是媽媽年輕時記錄的吧?」
秋娘一怔,一時無語。
蒖蒖雙睫一,淚珠隨之跌落:「楊家欺人太甚,說我們只會賣醬菜,我想起這些菜譜,所以做出來給大家看看……我不知道媽媽不喜歡我用,我錯了,任憑媽媽責罰。」
秋娘引袖拭去湧出的淚,將蒖蒖擁懷中,紅著眼在耳邊說:「對不起,媽媽不該打你……你沒錯,都是我的錯……」
猝不及防地,陳年舊事浮現心頭,秋娘大慟,摟著蒖蒖泣不聲。蒖蒖已經很久沒見母親哭泣,此刻震驚已過被打的痛楚與委屈,又是道歉又是好言勸,過了好一會兒才令秋娘停止落淚。
秋娘隨後命人撤去新菜式,寧願賠償也要退了所有新近承接的訂單,一切還按以前菜式經營,為此損失了一大筆錢財。蒖蒖與弟子們雖不解,卻也不敢多問,適珍樓的日子還如退婚宴之前那般平淡地過。
蒖蒖與楊盛霖解除婚約,伯雖喜聞樂見,但想到蒖蒖的前程,仍不免憂心忡忡:「蒖蒖也是年氣盛,退婚就退婚吧,何必辦退婚宴鬧得滿城皆知。落在三姑六婆的口中,會更難聽。若損及孩家名聲,要談個好親事,只怕更不容易。」
秋娘嘆道:「事已至此,無法回頭,只能向前看。將來夫婿是好是歹,就看造化了。」
蒖蒖聽見,倒是滿不在乎:「我就是要讓人知道,看子蹴鞠的,別來找我。」
「嗯,」秋娘一邊蒖蒖昨日騎馬蹭破的裳一邊說,「大不了我多賠點錢,招個贅的婿。」
國朝學子貢舉出仕,須於秋季在各地州府參加解試,解試通過的舉子將於當年冬季赴京師,準備次年春天的禮部省試。而各地員會於舉子赴京之前,在當地夫子廟宴請舉子,以示踐行及祝願之意,這種宴席稱為「鄉飲」。
鄉飲是各地盛事,通常需要提前數月籌備。近年浦江的鄉飲主廚之事由貽貝樓與適珍樓聯同承接,而楊吳兩家婚約已解,都拒絕再與對方聯辦鄉飲,浦江縣令遂決定本屆鄉飲在兩家中擇一家授權主廚,兩家先各自準備,隨後縣令擇日宴請部分舉子,讓兩家酒樓各呈技藝,由赴宴舉子決定誰來承辦鄉飲。
楊峪對鄉飲承辦權志在必得,不久后即大張旗鼓地裝修貽貝樓,擯卻一切繁瑣艷俗的裝飾,多用山石修竹布景,掛畫花均請專人來做,品位不俗,令酒樓氣象一新,頗能吸引舉子注意。
「而且,楊峪請到一位高人重訂菜譜,為每道菜都取了個有典故,聽上去又別緻清雅的名。」仙將打聽到的消息私下告訴蒖蒖,「例如太守羹,用的是南梁吳興太守蔡撙的典故。蔡撙為清正,非常廉潔,做太守時,連郡府井裡的水都不飲,平常吃的菜是在自己齋前種的白莧、紫茄。貽貝樓就用莧菜和茄子做羹湯,取名『太守羹』。還有一道菜,『碧澗羹』,你猜是什麼做的?」
蒖蒖想想,道:「莫不是水裡長的什麼稀罕?」
仙擺首:「就是尋常的芹菜。他們是取芹菜較的部分,加水煮羹湯,說是清爽馨香,看上去又像是碧綠的山澗水,杜甫曾作詩誦,稱之為『青芹碧澗羹』,貽貝樓就用了這名。」
蒖蒖詫異道:「這些名字雖好聽,菜卻很普通,那些士子會吃?」
仙道:「別小看了名字的作用。士子本就仰慕名士才氣名爵,一聽有名士喜的菜,自然想去嘗嘗,而且他們是要赴京趕考的,也想沾點名士的,取個好意頭。所以最近貽貝樓八方來客,生意好著呢。」
蒖蒖思忖須臾,揚眉道:「無妨,他們有太守羹,我們有東坡。」
仙錯愕,旋即笑道:「不一樣的。東坡用的是豬,國朝士大夫一向嫌豬鄙,尋常士子也影響,極選食,我們也不宜用這個來立口碑。」
蒖蒖道:「若論取有典故的菜名,倒也不算難,請一些博覽群書的先生來想幾個便是了。貽貝樓菜名雖新穎,但菜式本並不足以令人驚艷。若我們要勝過他們,終究要從食材著手,選從滋味上能倒他們菜品的。他們既主打蔬菜,我們就可多做食。若士子嫌豬鄙,那我們可以尋找更別緻的做主菜。」
仙頗以為然,建議道:「我聽說北郊新開了一家鹿鋪,店主是臨安人,賣的是鹿。中原鹿稀,若我們用來做主菜,必能令人耳目一新。」
蒖蒖認為可行,去與秋娘商議,秋娘卻不甚同意:「鄉飲之事宜以平常心看待,不念利益壞等事。凡事做好七八分即可,不必強出頭,也不必定要爭鰲頭。他爭他的,我們做好平時所做的即可。盛名暴利的剎那彩,往往不如平淡日子讓人覺得安閑恬靜。」
蒖蒖年輕,並不能理解母親所言深意,以擴充菜品為由,定要去買鹿。秋娘無奈,只得叮囑:「中原見鹿,若從外運來,不知能否保鮮,所以你一定要看看燉煮之前的質,不臭不腐,方可購買。」
蒖蒖既得母親許可,翌日便往北郊尋覓那鹿鋪。
這日晨清,蒖蒖躍馬行於郊外小徑上,但覺花香撲面,薰風拂眼,馬蹄揚起常有驚起的蝴蝶飛舞迴旋。行至一灣溪水邊,卻聞前面柳蔭掩映有男子笑聲隨潺湲溪水響起,悠然不絕於耳。
蒖蒖策馬過去,分花拂柳行至河邊,只見此前小溪水面豁然開闊,匯聚池,映著兩岸垂楊梧桐,水質清澄,出一泓翡翠。
兩名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男子正馬揚鞭,在池中以擊鞠的姿勢擊打一個浮於水面的皮球。
然而不僅僅是擊鞠,他們的馬已去除鞍韂,而他們也不著靴,將各自襴衫下部繫於腰間,垂墜的襟裾下出一雙長,他們便這樣騎於馬之上,引轡控馬,踏破那泓碧水,不時言笑著將那球擊來擊去,似乎是在浴馬的間隙順便玩玩擊鞠的遊戲。
其中一位著青衫,騎白馬,劍眉朗目,頗有英氣,而另一位則高鼻薄,清俊可,面朝煦日朗然一笑,眸中似有星流。他穿著一襲白,下的馬淡黃,在下泛著淺淺的金,與其主人一樣,周風儀若蘊華。
馬鞭激起的水珠四溢,令他們如沐銀雨。他們就這樣在水霧中揚鞭嬉笑,驚了滿池鶺鴒,紛紛展開黑白的翅膀,踩著他們的笑聲在池面上穿梭躍。
蒖蒖著意看那白男子。他頭顱小小,有著江南男子般秀的容貌,池水已將他前衫打大半,那越羅衫袍軀,卻可看出他材剛健,並不文弱。他悠然笑著在風中揚起衫袖,以長鞭揮出優的弧線,在這樹影飄浮的林野中,他呈現的好一如這夏日的明麗晨。
蒖蒖下馬,駐足於池畔默然看著,暫時忘卻了此行目的。兩位男子終於留意到,白男子以足尖挑起皮球,再用手一托,一掌拍去,球直直地朝蒖蒖飛來。
蒖蒖眼疾手快地側一擋,待球落下又足顛了幾下,然後猛地一踢,將球踢回給白男子。
白男子接住球,笑道:「兄臺好手。若有閑暇,不如水,與我等一同浴馬擊鞠。」
蒖蒖為出行方便,穿的是男裝,故那人稱「兄臺」。
蒖蒖一顧他著的長,面有緋浮現,避開那人審視的目,道:「不必了。」
聽見聲音,白男子笑意加深:「原來是位姑娘。」
那青衫男子聞言笑道:「不會是姑娘吧?哪家小姑娘會這樣大喇喇地看半男子,不知道非禮勿視麼?」
蒖蒖頓惱火,反詰道:「你們天化日之下半擊鞠,不懼有傷風化,失禮的原是你們。我途徑此地,順便看看沿途風景,不意看到你們,又非窺,怎麼就非禮了?」
白男子頷首,對青衫男子道:「這姑娘所言倒也有理,我們還是早些上岸吧……姑娘撞見,若傳出去,畢竟是有損清譽的事。」
言訖,果然策馬上岸。
蒖蒖見他停止遊戲,自覺擾其雅興,有幾分過意不去,遂道:「那倒無妨,你們大可繼續,我這便走了。」想到自己退婚引發街坊議論之事,不由嘆道:「我也不是什麼名聲嘉的人。」
「姑娘想多了。」白男子一壁慢條斯理地穿靴,一壁含笑道,「我說的是我的清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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