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勞作了一天後被人追趕,出了一汗,再經夜風一吹,蒖蒖次日便覺渾不適,頭痛裂。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茶飯不思,仙等人為做的早餐午膳均未,在房中擺了大半日。
午後秋娘理好店中事務即來看蒖蒖,見未進膳食,頗心疼,著發燙的額頭問想吃什麼,「哪怕是龍肝,我也去給你尋來。」
蒖蒖想了想,說:「媽媽,我想吃你煮的白米粥,配上你醬的佛手、香櫞和梨子。」
秋娘將粥煮好,從醬缸中取出這些小菜切好,很快送到蒖蒖面前。
蒖蒖在母親注視下吃完,嘆道:「還是媽媽做的飯菜好吃。都是簡簡單單的食品,媽媽的粥就是比別人煮的粘稠融,醬菜也咸香合宜,不像別人做的,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又或者有怪味。在臨安那幾天,我去他們的大酒樓吃飯,剛開始覺得新鮮,但連吃幾天後就特別想念媽媽飯菜的滋味,再多山珍海味我也食不知味,恨不得飛回媽媽邊,隨便喝碗餛飩湯也是香的。」
秋娘笑道:「那是因為你習慣了我飯食的味道。舌頭是有記憶的,從小吃慣了什麼,那味道就被舌頭記下了,很難抹去,想不到該吃什麼的時候,舌頭銘記的味道就會浮上心頭,讓你特別懷念。」
蒖蒖點點頭:「小時候舌頭記下的,就是最適合我的味道……食無定味,適口者珍。」
思緒飛散,忽然想到宋皚提到的這句話,便隨口說了出來。
秋娘一愣,旋即追問:「你剛才說的是什麼?」
蒖蒖重複一遍,解釋道:「這句話是我昨天認識的一位公子告訴我的。」遂把認識宋皚的經過及他提到的蘇易簡軼事敘述給母親聽,再問母親,「所以,我們適珍樓的名字,便出自這個典故吧?這名字是媽媽取的麼?看來媽媽也是個博學的人呢。」
「不是,」出乎蒖蒖意料,秋娘竟然否認,「我一個廚娘,哪知道這些文人典故。之所以取名『適珍』是因為我視你為我的珍寶,當初做菜,也旨在適合你口味,所以取了這名。」
「哦,「蒖蒖莫名地覺得有些失,「那我下次若再見宋皚,就告訴他。」
「不必。」秋娘似乎對宋皚毫無好,「那公子哥兒既不肯與你細說來歷,可見待你亦不過是逢場作戲,並不上心。何況你母親是廚娘,為世人所輕,地位尚不如針線人、雜劇人、拆洗人,你也不可存了攀富貴人家高枝的心。那宋皚日後若來尋你,你也不要再見他,免得日後傷到自己。」
蒖蒖忙不迭地擺手:「我與他就是萍水相逢,見他有趣就多說了幾句話,並無其他想法。再見什麼的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不是真的期待與他重逢。」
秋娘頷首,讓勿再多言,好生歇息。蒖蒖乖巧地躺回去,拉被子蓋住全,只個頭,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母親,又道:「媽媽,我可以請你答應我一件事麼?」
秋娘問何事,蒖蒖道:「我病好后教我做菜。我想好了,鄉飲鄉飲,指的是故鄉的飲宴,什麼山珍海味都不是重要的,關鍵在於故鄉的味道。我想呈出能代表浦江膳食滋味的宴席。」
這些年來秋娘心調教弟子們,卻不願讓蒖蒖進廚房,並不希長為一位廚娘。此番籌備鄉飲,也叮囑蒖蒖只須吩咐師姐們做事,自己不必親自手,然而蒖蒖主請纓主持籌備鄉飲宴席,說自己必須對菜式的烹飪過程瞭然於心,屆時才能向品嘗者說明此中要義,而沒有什麼比自己手製作更好的了解方式了。
蒖蒖在此事上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執著,痊癒后便跟著秋娘出,秋娘醬菜就守著醬缸為遞菜,秋娘腌蝦就抱著瓶子等著封泥頭,秋娘要掛風乾魚就搶著去清洗那些青魚、鯉魚。起初秋娘一言不發,任憑蒖蒖眼地看著就是不開口教,最後見蒖蒖洗魚時老握不住那不溜丟的魚,忍不住嘆了口氣:「你滴兩滴生油再洗,魚就不會有粘了。」
蒖蒖依言而行,果然有效,不由大喜,連聲向母親道謝。
秋娘遂開始教一些技法:洗豬肚用麵,洗豬臟用砂糖;煮鵝時在水中加幾片櫻桃葉子,這樣鵝更容易;腌醉蟹時發現要用的酒有些酸了,便用一升小豆炒焦,布袋盛好,放酒罈中,以恢復酒味……
晚間秋娘蒸鰣魚,蒖蒖見理時去腸不去鱗,用布拭去水,擂碎花椒、砂仁,加醬、水、酒和蔥,與湯鑼中的鰣魚拌勻,然後帶著鱗去蒸,遂問秋娘為何不去鱗。秋娘道:「鰣魚脂肪凝於鱗甲之中,若去鱗再蒸,則油脂流失,影響口。帶鱗蒸,油脂會滲魚,吃之前揭去鱗片,再嘗魚,便會覺得魚,非常。」
蒖蒖嘆服,道:「媽媽技藝妙,知道這麼多訣竅,一定是從小便研習廚藝的吧?」
秋娘搖頭:「我是遇見你爹爹后才開始學做菜的,他味覺靈敏,能辨出食最微小的變化,可不好糊弄……有了你后,更是整天犯愁,該做些什麼你們倆才吃……」
一壁說著,一壁沉浸在當年的回憶里,不自覺地出了溫淺笑。
甚主提及蒖蒖的父親。蒖蒖大好奇,順著問下去:「我爹爹是個怎樣的人?做什麼營生?長得好看麼?」
秋娘驚覺,笑意收斂,恢復了一貫冷靜自持的神,目拋向蒸籠,顧左右而言他:「魚快蒸好了,我去看看。」
蒖蒖凝視母親灶邊忙碌的影,覺得縱然終日庖廚之中,環繞的煙火依然泯滅不了驚人的。
秋娘四十有餘,但材苗條,脖頸細長優,腰肢纖細,從背後看依然宛如。的容貌就算現在看來在浦江也有人及,素日也頗懂修飾,哪怕面對灶臺做菜也會飾齊整,妝容雅緻,髮髻梳得一不茍,心用巾束髮,打出巧的結。大異於那些膀闊腰圓的中年廚娘,氣品高雅,一舉一無不從容,就像一隻優雅的鶴。
蒖蒖對著水缸照了照自己的臉,喪氣地覺到自己容貌上與母親的差別。雖然在浦江中已經算是人,但在母親容映襯下只覺得自己好像是母親當年買一百斤蔥時菜農送給的。
所以特別想知道父親的模樣。嗯,我的容貌多半是被爹爹拖累了。在心裡撅著想。
蒖蒖的父親據說在三歲時就病逝了,他去世后秋娘才帶著蒖蒖來到浦江,所以此地也無人認識父親。父親給蒖蒖的印象只是一個模糊的影,會提筆寫字,上帶有葯香,至於面容,蒖蒖是完全想不起了。而類似父的,蒖蒖是從伯那裡到的。
伯比秋娘大六七歲,原是浦江一名教書先生,喪偶多年也沒有續娶。秋娘到浦江后開了小店,與伯是鄰居,伯平日里對們母頗為照應,見秋娘不善於管理賬務,便主提出幫,如此一幫便是十幾年。他沉穩敦厚,相貌也不差,便有人替向秋娘說合,秋娘稱立志守寡,婉言謝絕。拒絕的不止伯,也包括浦江的眾多求親者,其中不乏一些想納做妾的豪門巨賈。
伯雖被拒,但依然對秋娘很好,對蒖蒖也是真心護,視若己出。秋娘原以為他別有所圖,但見他數年如一日地照顧們母,一無所求,也逐漸放下心來,萬事都與他商量。兩人便如兄妹一般相,也有人說他們閑話,但他們各自品行端正,往來之間明磊落,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我覺得伯還是著師娘的。」緗葉在庭院里做水豆豉,攪缸中鹽水和金華甜酒泡了四十九天的黃豆,向姐妹們說著的分析,「這十幾年來,師娘多次想給他漲工錢,他都拒絕了,說自己一個人用不了那麼多。師娘買了所大房子送他,他推辭不掉,勉強收了,卻悄悄讓人把房契名字改蒖蒖。你說,他若不是還想著做蒖蒖的爹,這是圖啥?」
芙蕖一邊撿著大小茴香、草果、桂、木香、陳皮、花椒、乾薑和杏仁,一邊問緗葉:「你說,師娘會被他打麼?」
「要能打,十年前就被打了。」緗葉從初櫻手裡取過芙蕖擇好的香料,逐一加缸,繼續攪和,「他們都是好人,但是不搭調。師娘就像一尾銀白的鰣魚,需要清澈井水清蒸,而伯就像窖藏一年的水豆豉,雖然聞著臭吃著香,跟蔬菜和豬羊都很搭,唯獨不能配鰣魚。」
眾姐妹聽了,均笑了起來。
「你你你,你才是水豆豉!」伯不知從何聽到,忽然現,氣得抖的手指著緗葉,想開口斥責,無奈氣結之下舌頭都捋不順了。
初櫻、玉簪等人見狀,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
「你們,你們都是水豆豉!」伯重重一拂袖子,氣鼓鼓地轉離去,另一隻未出的手中還攥著給蒖蒖準備的字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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