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鰣魚做法不算驚艷,在江南比較常見,但提線去鱗這一招席間眾人均聞所未聞,都瞠目看著蒖蒖箸下銀龍飛旋,一時雀無聲,須臾才有人擊節稱妙,道:「由這串鱗甲看來,適珍樓的弟子不但刀工妙,紅也是一絕。」
蒖蒖默然側首,與侍立在堂中一隅的仙相視一笑。
此前決定將鰣魚列宴席中時,蒖蒖曾與師姐們討論是原樣保留鱗甲清蒸,還是先片地剔除鱗甲,蒸時再覆蓋在魚上,如此既可令魚鱗脂肪仍舊融魚中,又方便食客去鱗。
除了仙之外的五位師姐各陳利弊,有人說最好按原樣保留原原味,有人說鄉宴席間都是斯文人,預先去鱗更符合他們的習慣。爭執許久仍沒個結果,最後一直沉默的仙注視著案上鰣魚徐徐開口:「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更好……」
這個別緻的去鱗方式為鰣魚增不,當然魚本也是鮮,蒸得十分味,貢生們頻頻箸,吃得不亦樂乎,其間只有一人略微抱怨:「魚是好魚,只是刺太多了。」
鰣魚確實全皆有細刺,遍佈各,每吃一塊都須先將刺挑出。
蒖蒖聞說后對那人道:「鰣魚雖有刺,但大多細過蝦須,就算誤食,也不至於刺傷咽。世事無完,此魚味已極,若再無刺,只怕會貴過黃金,又或者像河豚那樣帶劇毒,讓你不得不提防。所以這點小小的不完,還諸君接納。就如一位人,容如玉,就是發點小脾氣,有時候不免令人惱火,但是,人雖然有些驕縱,但並不是壞人呀,看在這麼的份上,想想還是算了吧。」
聞者皆解頤,楊盛霖更是拊掌大笑,連聲道:「這個比喻好!」直到被列席的父親瞪了一眼才驚覺噤聲,但還是不時銜笑眼看蒖蒖。
與鰣魚一同佐這盞酒的還有一道茭白鮓,是切片焯過的鮮茭白,以細蔥、蒔蘿、茴香、花椒、紅曲和鹽拌勻,腌過片刻即可食。鰣魚有脂香,近似味,吃過再嘗這茭白鮓更覺爽口。兩道菜都給食客留下良好印象,便有人問:「如此味,是否也有與之相關的名人典故?」
此前蒖蒖並未刻意搜尋相關典故,這時卻也不慌不忙,從容答道:「有。不過諸位才高八斗,遍覽群書,一定也知道。如果你們想起來了,不妨先說,看看與我所知的是否一樣。」
眾貢生狀甚雀躍,爭相發言。有人說:「漢代名士嚴子陵垂釣於富春江畔,嘆鰣魚鮮,並以此為由拒絕了武帝的仕之召。」
有人說:「東坡居士也鰣魚。鰣魚惜自己的鱗片,若被人或網及,便不再掙扎,以免損傷魚鱗。東坡居士便稱它『惜鱗魚』,曾為它作詩:『芽姜紫醋灸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蒓鱸。』」
又有人補充:「王介甫王相公也作詩提到過鰣魚:『鰣魚出網蔽洲渚,荻筍甘勝牛。』」
另有人提醒同窗:「別忘了茭白!茭白就是菰菜呀,晉人張翰借口秋風起,懷念家鄉的菰菜、蒓羹、鱸魚鱠而要辭還鄉……」他地指著面前的茭白鮓,「讓他要還鄉的就是這個茭白呀!」
滿堂大笑。
這場鄉宴本來因為是員宴請,貢生們不免到拘束,起初個個正襟危坐,唯恐言談舉止有失端雅,不想進行至此竟然有了說笑的興緻,大家繼續討論典故,笑語不斷,歡聲此起彼伏。
蒖蒖含笑聆聽貢生說典故,待堂中聲浪稍歇,才又啟口:「所以,只要是食,便不愁沒有它的名人留下典故詩詞為它添彩。我們品嘗食,用的是舌頭,是心,而不是耳朵。食味,自然會有人為它詩作賦,流傳千古。如果我們一定要聽到典故詩詞才覺得食好吃,那豈不是把判斷味道的權利分給耳朵了。」
席間有多人頷首,崔縣令亦微笑道:「有理,有理。」
蒖蒖又道:「此番鄉宴,我並沒有特意準備與之相配的典故詩詞,一則,唯恐班門弄斧,再則,我相信味道是最重要的,既然是鄉飲,我希給諸位奉上的是家鄉的菜肴,可以令你們想起媽媽飯菜的味道,這種悉的味道,與母親有關,與家鄉有關,而不一定要與典故有關。」
短暫的沉默后,堂中有掌聲響起,一下一下,是一人獨自鼓掌的聲音。蒖蒖看向聲起,發現又是那位微黑的士子。
崔縣令亦隨之鼓掌,於是從者瞬間增多,堂中一時掌聲雷。
此後再行兩盞酒,兩家酒樓佐酒羹湯及點心的風格依然與之前相同,貽貝樓風雅,適珍樓家常。宴罷眾貢生就鄉飲承辦權表態,選擇貽貝樓的有四位,而選擇適珍樓的有五位,包括席間數次對蒖蒖表示支持的士子。
崔縣令正宣佈結果,一直列席旁觀而無言的吳秋娘忽然出列,朝崔縣令襝衽一福,道:「崔縣令,從諸位秀才選擇看來,我們適珍樓並非完勝,有將近一半的人更心儀貽貝樓佳肴。若鄉飲只由適珍樓承辦,這些想品嘗文人菜式的秀才難免覺得憾。所以,我斗膽向縣令建議,若貽貝樓願意,請仍讓我們兩家共同籌備鄉飲,屆時為諸位即將離鄉赴試的貢生,奉上一場盡善盡的宴席。」
此言一出,滿座驚愕,無論崔縣令、楊峪,還是蒖蒖都大意外,萬萬沒想到會如此輕易地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勝利。崔縣令再三向求證,是表示謙遜地推辭,還是真有此意,而秋娘目堅定,容肅然,表示是深思慮之後的決定。崔縣令遂問楊峪意見。
楊峪看見貢生表態后本來一直黑臉坐著,不時滿含怒氣地瞪那位出言助蒖蒖的士子,後來聽秋娘建議整個人便愣住了,崔縣令連問兩次才回過神來,訥訥地回復說一切由縣令定奪,自己並無異議。
崔縣令由此宣佈今年鄉飲由貽貝樓與適珍樓共同承辦,貢生們倒是喜聞樂見,紛紛向兩家表示祝賀,秋娘與楊峪均含笑致謝,只有那名黑士子在向楊峪道賀時,楊峪閉口不答,冷冷地別過臉去。
緗葉附耳告訴蒖蒖剛剛打聽到的:「那位出言相助的貢生其實就是貽貝樓請的高人,貽貝樓好幾道菜都是在他指點下做出來的。卻不知他為何會幫你說話。」
蒖蒖也百思不得其解。那士子向眾人告辭出門后蒖蒖追至門外,鄭重向他道謝,並問他為何會幫助自己,那士子微笑道:「因為我也喜歡姑娘的菜肴,讓我想起母親飯菜的味道。」
蒖蒖問他如何稱呼,他說:「我姓趙,名懷玉。」
蒖蒖道:「是『被褐懷玉』的懷玉麼?」
趙懷玉略略欠:「慚愧。」頓了頓,又淺笑道,「貴店知道提線去鰣魚鱗,才是真的被褐懷玉。」
蒖蒖一怔,想追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那趙懷玉已朝一揖,啟步離去。
回到適珍樓,蒖蒖想到自己辛苦準備這許久,最後戰果付水東流,不免氣餒,問母親為何要放棄獨自承辦鄉飲。秋娘道:「我說了,適珍樓並非完勝,何必為了爭一時意氣而令近一半的舉子不悅。家鄉的滋味固然值得懷念,廟堂之高、玉堂風雅就不值得憧憬了麼?他們懷著對未來的嚮往去品嘗貽貝樓的菜肴,也是在用心去品嘗,而不僅僅是用耳朵。這些道理,他們沒有立即說出來反駁你,不過是看來崔縣令的面上不與你計較罷了。而且……」凝視蒖蒖,雙眸深邃如碧潭秋水,「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們沒必要獨自承辦鄉飲,那麼引人注目。」
關於那位趙懷玉,緗葉陸續又打探來更多消息,說他是遠支宗室,論與家親疏,早出了五服,也不為人重視。父母這一輩流落到浦江,家境漸趨貧寒,只能指借科舉出仕。因他頗有學識,為宗室也有些見識,所以楊峪請他為自己酒樓出謀劃策,奉上報酬若干。鄉飲品評宴之後楊峪質問他為何幫助適珍樓,他說:「我只答應為貽貝樓做參謀,沒有承諾一定在品評宴上選擇貽貝樓。縣令請我代表舉子選擇,那我自然應該秉公理,以舉子的份判斷決定。彼時適珍樓的菜肴更能打我,所以我這樣做,問心無愧。」
「然後,他就把貽貝樓之前給他的銀錢全還給了楊峪。」緗葉告訴蒖蒖。說了個很大的數額,大到連此刻舞著的眉都在寫著兩個字:疼。
蒖蒖舉目向空中,似乎看見了趙懷玉那張公正無私的黑臉。他冷冷地把一大包銀錢擲到楊峪面前,然後一拂袖,飄然遠去,拋下楊峪一人,蜷著抱著銀錢,伏地痛哭……蒖蒖嘖嘖,由衷讚歎:「是條漢子。」
趙懷玉說適珍樓被褐懷玉那句話蒖蒖一直記著,有次轉述給仙聽,說:「他從提線去鱗這一點斷定我們酒樓被褐懷玉,意思是指我們這裏有高人吧?這法子是你提出的,那你是自己想出來的還是誰教你的?」
仙正在切菜,聽了這話一怔,很快答道:「是我自己想的。」
「哦,姐姐真是冰雪聰明。」蒖蒖笑道,「我看那趙懷玉好像也知道這法子,還以為你是跟誰學的。不過想來,你很小的時候就來我家了,如果有人教你,我不會不知道,除非你是在來我家之前學的。」
仙勉強一笑,繼續埋頭切菜。
蒖蒖離開后,仙握刀起伏的作放緩,抬起頭,目越過窗戶,茫然投向庭院落木蕭蕭的秋景中,似乎覺到此間涼意,有些暈眩,臉蒼白,閉上雙目,然而一些畫卷殘片一樣的陳年記憶卻不可遏制地浮上心頭:
賓客滿座的華堂,醇酒玉食,笙歌醉夢。一位錦靚妝的子立於金盤所盛的鰣魚前,以玉箸挑起線,一條魚鱗化作的銀龍隨之躍起,在妙目漾出的笑意中遊……
沒有燈燭的夜晚,兒時的睡在一張碩大的床上,忽然到一滴水落在臉上。睜開眼,藉著窺窗而的慘白月,看見了一個披著長發的人憔悴不堪的臉。看著醒來的仙呈出笑容,那蒼涼的笑容卻讓仙到了悲傷。
深秋的雨夜,疾馳的馬車。依偎在母親懷中,迷迷糊糊地,全都在痛,唯一令覺心安的,是母親的氣息與溫度。然而,一雙巨手生生地把從母親懷裏拽出,拉開馬車門,一腳把踹落在雨中泥濘的地上……
那如同墜落無邊際深淵的覺令仙和握刀的手都在微微,右手的拇指和無名指及小指愈發握刀柄,而中指則不知不覺地直,與食指一起扶住刀外側。
「仙。」秋娘忽然進來,喚了一聲。
仙一驚,切菜的手下意識地加大力度,一刀剁下,刀卻沒抓,瞬間手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秋娘和仙都被嚇了一跳。秋娘退後兩步,待看清楚落地的刀,蹙了蹙眉,對仙道:「這都多年了,又忘了我教你的握刀手勢?」
仙低首,赧然道:「記得的,只是有時一走神,中指就不自覺地直了。」
秋娘和緩了語意:「刀無眼,用時要格外小心,注意姿勢,別出錯傷了手。」
仙頷首稱是,轉而問秋娘來此有何事吩咐。
秋娘道:「適才崔縣令派人來說,鄉飲時會有京中貴客來,讓我們把食單中的蟹生按汴京洗手蟹的製法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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