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姜揚為人縝穩妥,又是主公近臣,因此楚軍議事多由他開場。
姜揚說蜀州已定,應當選出良將駐守蜀州,管理蜀州收服民心,其餘大部楚軍可班師回荊,讓兵將們稍作休息,再做打算。
正所謂一張一弛,方是事之道。
楚軍攻蜀打了九個多月,如今勝負已定,啃下這麼一大塊骨頭,現在說要錦還鄉,哪有不願意的道理,因此姜揚此話一出,便有不將領點頭相應。
還等著將功贖罪的敖戈急了,姜揚話音剛落,敖戈便對著顧烈拱手道:「主公!末將認為還是應當趁勝追擊,北上攻秦州,一舉拿下秦蜀二地,豈不痛快!」
將領大多好戰,此言一出,也有附和。
顧烈眉頭微挑,似是有興趣,但沒回話,他看了眼姜揚。
姜揚對敖戈笑道:「敖將軍能征慣戰,忠心義膽,但蜀州局勢未穩,將士們也征戰日久,還是應當稍作休息才是。」
其實姜揚所言,就是把他開場的話換樣子再說了一遍。
按照姜揚的格,他這番論調必定是已經與主公商討過,得了主公的首肯,所以他才會重複言辭,晦地勸敖戈閉。
假若不是如此,按照姜揚的慣來做法,此刻該是循循善,把敖戈真心所想套個底兒掉。
但敖戈昨日在戰場上因一時猶豫延誤戰機,險鑄大錯,此是一;昨夜他帳下雜兵又被姜揚和主公當場抓住給狄其野使絆子,此是二。
其三,敖戈不是楚軍家臣,而是顧烈打信州時收服的敵將,他勇猛有餘,機智不足,人不算壞,但心機又不,他一直擔憂顧烈對他有多信任。
因此如此種種相加起來,敖戈此刻心是焦急無比,哪裏聽得出姜揚暗地裏的提點,走兩步到堪輿臺前,指著戰事輿圖急著反駁道:「主公坐斷東南,前方三州均為無主之地,咱們攻下秦州,再拿下中州和青州,中原大地全主公彀中,這天下便是主公天下,什麼西風什麼北燕,又有何懼之?」
那堪輿臺十分寬大,擺在帥帳右側,是以黏土沙土做出的立地形圖。山川崖谷惟妙惟肖,由專門的堪輿隊實地采數再進行製作,戰前製作,戰後銷毀,是楚軍不外傳之寶。
此時這張堪輿臺上有一大一小兩面輿圖,大的是戰前所做的蜀州山川,小的是舊有的燕朝十州圖。
眾將隨著走到堪輿臺邊,姜揚以羽扇指出路線,反問:「蜀州未穩,倉促攻秦,糧草供給如何解決?」
「就地征糧,就地徵兵,」敖戈面上出幾分厲,「蜀州已是楚軍囊中,還怕他們反了不?」
原本閑閑站在一邊旁觀的狄其野忍不住笑出了聲。
眾將側目。
敖戈暴怒:「小子爾敢!帥帳之中豈容你放肆!」
狄其野也知自己笑出聲來是有些不妥,但一個被蜀兵拚死一搏弄得差點連主公都沒了的將軍,現在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怕他們反了不」,著實是太過幽默。
要怪也不能怪自己,得怪說大話的敖戈。
但被眾將行著注目禮,狄其野多也有那麼半點不好意思,畢竟軍帳議事中笑出聲來還是不對的。
他抬眼去看坐在帥位上的顧烈,被顧烈不咸不淡地還了個眼神,心裏估量著顧烈沒有生氣,於是本就沒打算客氣的狄其野大大方方地不客氣:「敖戈將軍息怒,狄其野只是思及昨日戰況,一時出神,沒有故意取笑將軍的意思。」
這不是故意取笑,還有什麼是故意取笑。
沒等氣紅了眼的敖戈回話,也沒等姜揚出來打圓場,顧烈聽不出喜怒地開口了:「一時出神?你倒是悠閑。說說,你怎麼看。」
又被遞了梯子。
狄其野頗覺玩味地又看了顧烈一眼,順著顧烈的意思,走到堪輿臺邊,輕鬆道:「回荊州,攻青州。」
姜揚接話問:「為何攻青州?」
狄其野執起竹筆在輿圖上虛虛一劃:「背靠荊州信州,後方無憂,青州部勢力紛雜,與四大名閥牽扯太多,好打。」
他這麼隨便一劃,恰好就劃在了王謝名閥勢力的分割界,姜揚站得近,青州探又是姜揚一手安排,因此很多青州報姜揚都了如指掌,但狄其野一個鄉野小民是如何得知?姜揚這樣想著,面上不顯,心頭是重重一跳,不聲地打量狄其野。
敖戈被他散漫的語氣激怒,質問道:「你自言鄉野小民,如何知道青州部與四大名閥牽扯?此人上矛盾重重,主公,我懷疑他是風族細!」
狄其野實話實說:「勢力牽扯是早上主公講給我聽的。」
此話一出,姜揚霎時鬆了口氣,原來是主公說的,主公對狄小哥當真看重,主公識人善用,大楚之福。
而敖戈則瞪著一雙紅眼睛看著狄其野,一臉難以置信的痛苦,那架勢彷彿是糟糠妻看著宮妾,把狄其野雷得背後一寒,執著竹筆,指著輿圖不耐煩道:「我若是風族將領,你還指能打下秦州?有岷江相隔、蕭山為障,你沒打進歸城,我已經從西州長驅直,整兵相待。」
敖戈被激起了戰意,也拿起一支竹筆,氣道:「我為何要正面攻歸城,我大可從洋城渡岷水,繞過蕭山,直取蕤城,再攻歸城。」
狄其野大大搖頭,好笑道:「我從西州攻秦州,本就佔了地利,你竟然還繞蕭山走遠路攻蕤城,等你打下歸城,恐怕大半個秦州都已經是我囊中,何況不論你怎麼繞遠路都不得不渡岷江,西州與蜀州縱深接壤,我大可派兵斷你的糧。」
「我攻一城,你就能打下大半秦州,鄉野小民紙上談兵,你好大的口氣!」敖戈不屑道。
狄其野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帶著兩萬大軍,眼看著主公被圍,束手無策。我一人單騎,借你的兵反敗為勝,破蜀大捷。我為什麼不能對自己有信心。」
敖戈登時漲紅了臉。
「再說了,我何必埋頭攻城,」狄其野說得興起,對著堪輿圖滔滔不絕,「風族是外族,但燕朝和四大名閥恨楚比恨風族更甚,我可以一邊攻秦州,一邊派人與四大名閥相談,邀他們共打楚軍,同時支持蜀人反楚,到時候你憂外患,必然被拖在秦蜀戰場,消耗勢力。」
「若風族無心奪取天下,那麼局對風族最為有利,坐山觀虎鬥即可。若風族有心奪取天下,那麼我可以派死士借道蜀州,直取荊州,不為攻地,只要擒賊先擒王,殺了顧烈,楚軍無主,人心離散,必然元氣大傷。」
狄其野越說,帥帳越靜,到最後,除了狄其野自己的聲音,整個帥帳是針落可聞。
「……換句話說,」狄其野後知後覺,抬眼去看顧烈,滿臉正氣地找補,「主公是大楚擎天之柱,世人皆知,末將願鞍前馬後,決不讓賊人傷主公一毫。」
顧烈心底是真的氣。
他顧烈苦心積慮,為避免狄其野跟眾將起衝突,他專門起個大早上門梳頭,還給講天下局勢,就為了不讓狄其野跟上輩子一樣,一來就鶴立群、語出驚人,眾將要麼忌憚他要麼提防他,遇事邊也沒個人能說話勸一勸。
顧烈提前預防,先補上一邊天窟窿,回過頭,狄其野把另一邊天窟窿輕描淡寫地就給捅了。
當著滿帳子楚軍大將,侃侃而談破楚之計,這何止是年輕狂,這膽子大得天地都容不下。
前世顧烈積勞疾,中年起就時常頭痛,此刻顧烈就有種頭痛這個老朋友已經找上門的錯覺。
顧烈看都不看狄其野,問陸翼:「你如何看?」
陸翼憨憨一笑,拱手道:「主公,我只會打仗,您說打就打,您說不打,那就不打,您指哪我打哪。我沒什麼說的。」
什麼心棉襖,什麼堵心涼風,高下立判。
「敖戈。」顧烈沉聲道。
敖戈額上早就沁出了汗,此時被主公一喊,當即單膝跪地,應道:「末將在。」
顧烈緩緩道:「此番攻下蜀州,我大楚已在逐鹿中佔得先機。在這個位置,已經容不得踏錯一步,急於行進,反倒會落了下乘。這個道理,你不是不懂,你是太過心急,其源頭,在於你昨日戰場失機。」
他一不發怒,二不責罵,反而讓敖戈心中煎熬不已,虎目含淚道:「主公,末將知錯。」
「日後,諸位都是我大楚的開國之臣,須知天下不止戰功是功績,管好一方百姓,事無巨細,更是匡扶之功。敖戈,你急於將功補過,那就從收服蜀州開始。天下尚有七州未我手,何須急於一時?」
顧烈這番話,之以、之以利,敖戈不已,登時立下了軍令狀:「末將一定鎮守蜀州,收服蜀人,令主公無後顧之憂!」
顧烈再鼓勵一二,敖戈又誓諾再三,眾將湊趣,好一番君臣和合的圖景。
狄其野孤立一旁,百無聊賴。
最後姜揚帶眾將魚貫而出,狄其野被顧烈留下了。
「你不會真讓敖戈管蜀州?」不等顧烈發話,狄其野好奇地問,「他不是一方父母的材料。」
敖戈這次最犯顧烈忌諱的,是他口口聲聲說忠心,卻不知不覺將個人前途擺在了大楚命途之上。
但這並不是眼下急需理的問題,何況敖戈雖不是經營理事的人才,短期鎮守一方問題不大。
而且為臣下,狄其野這話本不該問。
顧烈當沒聽見,反而問起狄其野另一句不該說的話:「擒賊先擒王?」
狄其野耍賴:「主公,我是鄉野小民,不通文墨。」
「不對,我看你通文墨的,不然怎麼我切了個桃,你就轉就跑?」顧烈閑扯起了昨日舊賬。
狄其野居然厚著臉皮道:「四個字的,我都學過,五個字的,我就不懂了。再說,斷袖分桃這類典故,傳出去對主公名聲不好,我轉就跑,也是料到定然是一場誤會,留一個追回解釋的機會。不給主公抹黑。」
顧烈點頭,裝作被說服的模樣,又問:「哦,原來如此。那『龍呈祥』這四個字的,你既然懂,怎麼覺得說出來合適?」
狄其野一愣,疑道:「龍呈祥,指吉慶之事。姜揚說青龍火都是瑞,用在那裏,不對嗎?」
「他是想說,青龍屬木,木生火,所以青龍火,相攜相旺,是吉兆。」顧烈思及荊州大營,帶笑說起:「回去荊州,你見個人就明白,姜揚他們都是被帶壞了。」
見狄其野還是疑,顧烈解釋:「『龍呈祥』,你所說意思是原意,也沒錯,但自春秋以來,多用來祝願夫婦和睦、恩相隨,所以不該用。你的古董書都是從哪兒看的?」
狄其野裝作沒聽見最後這句問話,舉起青龍刀仔細看,驚訝道:「原來這把刀是丈夫。」
真懶得理他,顧烈按住額頭,「出去!」
「主公。」
「主公?」
這小子主公,多半是有事相求,顧烈用不耐煩地語氣道:「又怎麼?」
狄其野真心實意地求教:「我昨日騎的那匹馬,您知道在哪兒麼?」
那匹馬……
他楚王是管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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