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霜娘的訴說,梅氏的臉越來越沉,漸如嚴霜。
周家這一輩兄弟中,就數排行第四的周連平最提不起來,資質無能平庸就罷了,品格還糟糕,貪花好,極不檢點——但再如何,梅氏也沒想到他膽大包天到這種程度。
青天白日下敢強擄弟媳邊的丫頭,還是當著弟媳的面,梅氏手指陷進竹青朝霞緞圓引枕里,氣得頭都發暈。
再往下聽,就更暈了。
「你,你再說一遍。」梅氏著霜娘,罕見地出了個迷惘的表來。
「我就打了他一頓。」霜娘有點小心翼翼地把剛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梅氏非常吃驚自己居然沒有聽錯,看看霜娘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的細弱手腕,又把目放遠,把霜娘整個單薄的形都打量一遍,一時居然不知該怎麼開口。
霜娘看不懂在想什麼,倒有點忐忑起來。也許不該那麼老實?剛才應該把周連平的無恥誇大一些,好顯出真的是被到忍無可忍,才不得不的手。
「你怎麼打的他?」過了好一會,梅氏終於想出個問題來。
「拿布的。」
「……」梅氏覺心頭一揮之不去的荒誕,霜娘是來和告狀的不是嗎?一個新進門無依無靠的小媳婦,被人欺負了,難道不是該哭著來求做主嗎?為什麼會出現把人給揍了的神勇展開?
「他應該沒有傷多重,」梅氏又不說話了,霜娘只好自己試探著往下接,「我雖然打了他不下,但我力氣不大,應該打不壞他。其實我也沒想到他那麼弱,敲一下就傻了,都不知道還手……」
梅氏捂住了額頭,另一隻手向搖了搖:「不,重點不是這個。」
霜娘茫然了:「那是什麼?」
梅氏想說「是你怎麼會打人」,話到邊恐有歧義,讓霜娘誤以為自己在指責,於是換了個更詳細的問法:「你沒想過先忍一忍嗎?比如換別人面對那個況,可能會先跑開,去人來救金盞。」
「我怕來不及,他已經下手拖金盞走了,還說要生米煮飯——」霜娘卡住,忙裝下了純,「我聽不懂他說的什麼東西,但肯定沒有好事。我跑走去喊人,再帶著人回來,總需要時間的,他要是已經把金盞害了,我帶一百個人來也沒用了。」
梅氏探究地看:「可是你直接手,風險太大了,你手之前總不至於確定自己能打過他吧?你不怕把自己賠進去?」
「我確實不確定,其實我以為我多半打不過他,所以先做好了挨打的準備了。」霜娘說,這才是當時的真實心境,對著金盞說的時候還是稍微化了一下,不然覺自己似乎太慫,一點勝家氣場都沒有了的樣子。不過對著梅氏說倒是很容易就出口了,可能是因為長得?這種一流等級的人眸專註地看著你,臉龐完俗,就是很難對保守住什麼啊。
「那你還肯為一個丫頭冒險?」
「不只為,我也是為了我自己。」霜娘把與金盞說過的那一番話又搬來說了一遍。說完覺得氣氛略奇怪,是來告狀的沒錯吧?為什麼會有種在考場考試的錯覺?
梅氏慢慢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看上去魯莽輕率的行為,實則經過了心的思考,有甄別真正有效選擇的能力,還有將這選擇付諸實際的勇氣,對霜娘的固有印象在這一刻全部推翻重建。
「你不用再為這事心了。」梅氏說,「回去放心歇著,等大爺回來,我同他商量一下,必不會再有下回了。」
「那就煩勞大嫂了。」霜娘就勢站起來,該告的狀都告了,沒什麼好再多說的,心裏又惦記金盞那邊,便向梅氏告辭離開。
金桔進來收拾炕桌,這是最己的丫頭,梅氏沒有事瞞著,今兒這事也不例外,先把金盞被非禮的事和說了。
金桔聽傻了:「四爺瘋了吧?他看上金盞的事我知道,可金盞現在已經跟了六了,本不可能再被他收房,他還去欺負金盞,這不就是欺負六嗎?」就生起氣來,「這個小人,看六爺沒了,太太病了,他就這樣猖狂。六爺要是還在,我不信他敢,都打折了他。」
「你六也不是個柿子,照樣一頓好打,沒便宜了他。」梅氏悠悠喝著新添上來溫熱的茶,把後續發展又都一一說了。
金桔先驚,驚了半天後頭是喜:「該,就該狠狠揍他一頓。不過,六那樣子,真看不出來是個中豪傑啊,怪道有句話人不可貌相呢。」
梅氏微微一笑:「可不是。」
**
霜娘回去后等了一刻,金盞也回來了,兩人聊了聊,互相流了一下報,發現現階段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暫時做不了什麼別的。金盞被姐姐安過,緒上好多了,只是還有一點憂鬱,不像事發之前那樣時刻帶著溫和的淺笑了。
霜娘見了便逗說話,岔的心思:「你別在腦子裏轉悠那些嚇人的畫面了,我覺得,你最應該怪的呀,是你娘。」
金盞愣愣看。
霜娘嚴肅地道:「誰把你生得這樣好看呢?」
「真會拿人取笑,」金盞噗嗤一聲笑了,「我還不及南香的樣貌呢,跟更是沒法比了。」
霜娘搖頭:「假,太假了。罰你重拍個有誠意的。」很有自知之明,只看臉的話,跟金盞大約是個差不離,比著南香要遜一籌,金盞這一比一下把拔了兩個檔次,這隻有自帶了主僕濾鏡看才出得來這個效果。
「反正我心裏就是這麼想的。」金盞抿一笑。「倒是說我真說錯了,其實與其說四爺看上了我,不如說他是看上了我娘。」
霜娘出離震驚:「啊?」那貨真實口味這麼重?不能吧?
「別急著想,等我說完。」金盞一看知道想歪了,好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娘在這後院的小廚房裏當差,算是個二管事,廚房裏的油水,多比別大些,懂吧?」
這是所有家宅里通行的潛規則,霜娘當然懂,還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在吃食上從來沒過任何慢待刁難呢,不管哪一天哪一頓,送到面前的飯菜總是新鮮得好像剛從鍋里盛出來一樣,還從沒有過拖延晚點。
這看上去只是正常待遇,但霜娘沒有那麼天真,規矩是規矩,人是人,從沒好給過廚房,廚房憑什麼著奉承呢?主子和下人在份是尊卑分明,可不代表權力上也是絕對如此,比如和金盞,明著是主,可出了迎暉院,說的話八比不上金盞好使。
「原來我們在廚房裏有自己人啊,」霜娘恍然大悟,「你倒嚴,我只知道你是太太院裏來的,就沒想起問你家裏是怎麼樣,你也不說。那你爹又是做什麼的?」
「沒問,我就沒想起說。」金盞道:「我爹原是管侯爺出行車馬的,可他前幾年好上了喝酒,連著誤了侯爺兩回事,侯爺第一回恕了,第二回惱起來沒有寬待,革了差事,原要我爹往莊子上去做個莊頭,我和娘覺得這也不錯,我爹老喝得那個樣兒,怎麼好做主子跟前的差事呢?偏我爹不願離了府里,求著要留下,侯爺看他伺候了半輩子,沒有堅持攆他,只是也不再派他事了,如今只是在門房裏混著。」
這是典型的喝酒誤事毀前程了,霜娘想著把話題轉回去問:「你才剛的意思是,四房手頭上不寬裕?」
金盞點頭:「幾個房頭裏,就數四房人口多,進項,四爺一天天只是遊手好閒,上什麼差事都沒有,偏又好往外頭去和人吃酒耍樂,那點固定的月例銀子哪兒夠?」
霜娘認同道:「可不是,我瞧他臉塗的那個白,還得額外多出一份買脂的錢來,手正常。」
把金盞逗得又笑了:「平常不大說話,我都不知原來這麼詼諧。四爺沒有出是缺錢的緣故,但我和姐姐私下裏煩惱揣測,他是個沒長的人,以前也看上過別人,至多三五月的沒結果就開手了,卻糾纏我那麼久,不合理,想來想去,又留心觀察注意,終於覺察出該是這樣了。」
「他這出息可大了。」霜娘點評,「你們這樣人家,想來往外頭去謀個差事不難,不拘什麼差事,有個在上自然手頭就活了,哪怕從家裏弄錢都好編個名目。他不走這正道,有勁偏往歪門裏使,想著從下人手裏榨錢,真不知怎麼想的。」
雖說算起來,金盞家也許真比周連平富——這並不奇怪,金盞金櫻都在侯夫人院裏伺候,金盞娘是小廚房的二管事,金盞爹原管著周侯爺的出行,這個全家職位配置妥妥的是主人心腹,一年到頭連分月例帶主子賞賜再有些別的外快之類,收就算比不過周連平這個侯府公子,也差不了多了。何況周連平沒有賺錢的能耐,倒有花錢的本事,想來哪裏余得下錢來。
但這不表示,周連平圖謀金盞家就是個機智的主意了,一個主子,日子窘迫到要靠算計奴才來發財,這已經本末倒置了好嗎?哪怕算計功了發了財都是敗家之象,有點腦子的人是絕對不會也不屑這麼乾的。
「就是說的這個理了,」金盞大為贊同道,「原來心裏樣樣明白,只是穩重不說。」
霜娘笑道:「你先說我詼諧,現在又說我穩重,我到底是怎麼樣?」
金盞也笑了:「別挑我的字眼,我都是真心話。」
兩人主僕至今,先一直是相敬如賓,如今方有了幾分真正親熱的意思出來,有的沒的聊到快掌燈,霜娘就問:「要不你晚上進來和我睡?你一個人在外頭,不知會不會做噩夢,恐你要怕。」
金盞想想周連平很有可能會出現在的噩夢裏,打了個寒,馬上同意了,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裏間,睡在霜娘的床外側,兩人共眠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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