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掀開時,外面篝火的照進帳篷,一人負手站在帳篷前,雙眸著遠西州的方向,影被晃的火襯得越發清癯瘦削,亮映照時,鋒利如劍,陷影時,沉若淵水。
盧華英還沒看清魏明肅的臉,簾子落了下來。
出了一會兒神。
同進解開手上的繩子,把葯和水囊遞給,在外面不方便煎藥,醫者給了一瓶黑藥丸,每一粒櫻桃大小。
盧華英吃了葯,問道:「這些是什麼葯?」
同進看了一眼,笑了笑道:「盧娘子放心,不是毒.葯,是傷葯。你吃了葯以後是不是很想睡覺?那是因為醫者開藥方的時候加了安神的葯,周侍郎的人喂你吃的葯太傷了,你那晚疼得睡不著,渾發抖、說了很多夢話,葯是郎君讓醫者給你開的,你吃了后才睡著了。」
盧華英回想那晚,只記起了魏明肅鬢邊的銀。
那是四年後第一次看到他的臉。
同進起出去,放下簾子前叮囑:「只有我和阿福能進來,如果其他人進來了,你就大喊救命。」
帳篷外一陣陣凄厲瘮人的聲音,寒風尖嘯,狼群在附近遊盪嚎。
盧華英躺下,很快睡著了。
.......
夕沉秀麗的山谷之中,山間起了一層薄霧,叢生的青松翠柏籠罩其中,像結了層霜,暮蒼然,山腳下,一縷縷白炊煙從散落在河邊的村莊間裊裊升起。
十五歲的盧華英牽著一匹馬,一個人走在荒無人煙的山道上。
山林格外幽靜,偶爾從樹杈間傳來一兩聲鳥鳴。
盧華英看到半山腰上一座掩映在修竹間破敗不堪的荒廢寺院,解下馬鞍旁掛著的羊皮袋,把馬牽進林子裏藏了起來。徒步走到寺院前,摘下帷帽,朝裏面喊道:「鄭八!你出來!」
-個人影站在窗前看著。
盧華英道:「我一個人來的。「
過了一會兒,確認了沒有帶隨從,寺院裏才傳出腳步聲,一個穿小團花錦袍,皮白凈,眉目清秀的年從裏面走了出來,認出盧華英,神詫異,眼睛瞇了瞇:「怎麼是你?」
「我替王姐姐來見你。」盧華英解開羊皮袋,打開給年看,「這裏面是你要的金子,信呢?你帶來了嗎?」
鄭八微微一笑,面孔在暮照耀下俊秀如玉,神輕佻,道:「信我當然帶來了。」
盧華英提起皮袋,道:「好,我給你金子,你把信給我。」
鄭八笑著點頭,接過盧華英手裏的皮袋,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遞給。
盧華英手接信,鄭八卻突然收回手臂,臉上的輕佻之更濃,挑著眉上上下下打量,笑著道:「三娘,我以前約你去打獵喝酒,你總是不理我,今天你竟然來見我,我不知有多歡喜!王六娘那樣的庸脂俗,哪能和你比?」
他晃晃手裏的信,塞回袖子裏。
「你看,這山間嘉木繁蔭,景緻這麼好,我陪你到走走,送你下山時,再把信……」
盧華英早就猜到鄭八不會守信用,眼角掃了眼信封上的字跡,不等鄭八說完話,一掌劈下去。
鄭八痛得慘。
盧華英上前,一腳把鄭八踹到地上,不由分說,撲上去按住他,搶走他袖子裏的信,塞進懷裏,轉就跑。
鄭八躺在地上,愣了一愣,醒過神,頓時氣急敗壞,後悔自己不該輕敵,狼狽地爬起,大喊:「盧三娘,你以為你跑得了嗎?我本來等著王六娘,沒想到來的是你,你自己撞進來,我鄭八豈會錯過這個天賜良機?」
他滿臉怒,回頭對著寺院喊道:「追上盧三娘!」
一群健仆拔從寺院裏跑了出來。
鄭八指著盧華英的背影:「給我追!抓到!」
一個健仆遲疑道:「八郎,可是盧家的郎……」
鄭掌扇在健仆臉上:「把信搶回來,就算是李家的公主,也不敢聲張!去追!」
健仆應喏,騎上藏在寺院裏的快馬,去追盧華英。
盧華英聽到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不敢掉以輕心,吹了一聲唿哨,白馬從林子裏跑了出來,一縱上了馬背,白馬朝著下山的山道狂奔而去。
奔逃了一陣,漸漸將幾個健仆甩在後,滿是汗,來不及鬆口氣,發現天已經黑了,樹枝間出的夜空漆黑一片,周圍都是茂的山林,一時分不清方向。
後又傳來追逐的馬蹄聲。
盧華英只能挑一個相反的方向繼續往前走,山林里的道路曲折崎嶇,地勢忽高忽低,白馬無法像在平原上疾馳,走得很慢。
鄭八的健仆追了過來,喊聲近在咫尺。
突然一陣破空聲,幾支箭從林子裏斜飛出來。
盧華英心頭一驚,鄭八居然敢下人對放箭!
好在今天來的不是王姐姐。
鄭家健仆追不捨,白馬中了一箭,發出一聲長嘶,忍痛馱著主人繼續往前走,盧華英咬牙,拔出靴子裏的西涼刀。
前方忽然閃過一道微弱的火。
盧華英心想前面一定是村莊,握著西涼刀,驅馬朝火的方向而去。
靠近了之後,盧華英失地發現火不是村莊的燈火,那只是一間低矮簡陋的茅屋,用泥糊了一圈矮牆,蓋上茅草,門口連個門都沒有,只掛了道布簾子,一道火在簾后搖曳。
有個影坐在油燈前看書,聽見外面的馬蹄聲,起走了出來。
夜里,一張清冷的面孔,雙眉如劍,眼眸漆黑,夜風吹起他上的舊袍子,他瘦削的形像一截凋零了枝葉的木頭。
盧華英對上他的目,心裏忍不住罵了一聲倒霉:怎麼這麼巧,陷於險境時,正好到仇人?
林子裏的蹄聲追了過來。
盧華英不假思索,撥馬往東邊而去,希魏明肅沒有認出。
「那邊是死路。」
後響起魏明肅的聲音,他上前一步,拉住盧華英的韁繩,示意往西去。
「林子後面有條山,躲進去。」
盧華英不相信魏明肅會幫自己,他臉上挨打后留下的傷還沒好呢,可是白馬被他拽著掉了頭,後又是一片追逐的聲音,再掉頭也晚了,刻不容緩,只能往西奔去,前面果然是個林子,再往前走一會兒是一條蔽的山,下了馬,牽著白馬下山,躲了起來。
假如魏明肅是騙的呢?
盧華英拿出從鄭八那裏搶來的信,如果被抓到了,就把信撕碎了吞下去。
人聲、蹄聲朝著茅屋來了,有人在大聲質問魏明肅。
盧華英趴在草叢裏,傾聽著那邊的靜。
那些人似乎闖進了茅屋,在周圍找了一圈,沒有發現林子裏的山,騎著馬去了其他方向。
盧華英擔心他們起疑折返,一不敢。
過了很久,山上傳來腳步聲。
盧華英握信,一顆心提了起來。
「他們走了,你可以上來了。」
是魏明肅的聲音。
盧華英抬起頭。
魏明肅站在上面,立在影里,五模糊,看不出臉上是什麼神。
盧華英安好白馬,爬了上去。
「他們在這裏找了一遍,不會再回頭。」
盧華英點點頭,跟著魏明肅走進茅屋,不知該怎麼向他道謝,逃跑的時候頭髮早就披散了下來,十分狼狽,也許魏明肅沒認出,所以才出手幫忙,說出自己的份,他會不會立即翻臉?
「進屋坐著,等天亮了,我送盧小娘子從小路下山。」
魏明肅拿起木桌上的一卷書,轉走出茅屋。
盧華英愕然抬起頭,魏明肅早就認出了。
更是心虛,看一眼他的臉,他眼角的傷還有些發青。
「今晚多謝你仗義相助。」
盧華英道,心想明天得好好酬謝魏明肅。
魏明肅背對著,默然不語。
他對盧華英為什麼在山裏被人追逐漠不關心,盧華英正好不用想理由騙他,坐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逃跑時上留下的傷口疼了起來,檢查了一遍上沒有箭傷,鬆了口氣。
夜已深,烏雲散去,皎潔的月灑滿山林,夜清幽,松濤陣陣,流水淙淙。
盧華英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竟然放鬆警惕,趴在桌上睡著了。
茅屋裏只有一個人。
魏明肅去哪裏了?
盧華英眼睛,掀開簾子。
一道影坐在門邊,守著小小的篝火,篝火的黃引來的小飛蟲圍著他上下飛舞,他低著頭,垂眸看著手裏暗黃的紙。
他在看書。
山中本就幽涼,夜裏更冷,夜潤無聲,吹拂的山風裏帶著氣,魏明肅坐在外面,雖然對著小小的篝火,臉和手還是凍得發紅,他恍若不覺,神專註。
盧華英盯著他看了很久。
王妤供奉經書的時候,誇魏明肅的字寫得有佛,窮人家的孩子能上學認字的已經是異數了,像魏明肅這種沒有經過名師指點也能寫一筆好字的是麟角,以他的出,能為長安腳下鹿苑寺的抄經生,其中的艱辛不難想像。
盧華英了手,道:「魏郎君,你進屋來吧,屋裏比外面暖和一些,也沒那麼多蟲子。」
魏明肅看著書,沒有回頭。
盧華英是一片好心,怕他凍壞了,他明明聽到了卻冷淡不語,挑了挑眉,忍不住對著他的背影道:「魏郎君,我是小娘子,我都不怕,魏郎君怕我嗎?」
魏明肅還是沒有回頭,認真辨認著紙上的字。
年紀輕輕的,原來是個老學究。
盧華英心裏不由暗笑,魏明肅這樣的人,最看不慣的應該就是自己這樣的吧?
這一夜,魏明肅始終沒有回頭。
直到山間出一點魚肚白,魏明肅才收起書卷,放進邊的一隻竹片書笈里,抓起碎土埋了篝火,背起書笈,對坐在桌前打盹的盧華英道:「小娘子,魏某送你下山。」
盧華英牽著馬跟在魏明肅後,視線掃過他背上的書笈。
書笈很舊,一看就用了很久,磨損的地方捆了麻繩加固,書笈里放了幾卷書,紙筆硯臺、打火石等,還有一副竹制碗筷,兩雙草鞋,幾塊青布和一套舊服。
一個念頭閃過盧華英的腦海:魏明肅書笈里的東西不會就是他的全部家當吧?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不語,從小路下了山,魏明肅把盧華英領到一個村子前,轉離開。
「魏郎君!」盧華英住他,「昨晚的事……」
魏明肅轉,視線在自己腳下,道:「魏某不會傳出去。」
盧華英著他的影在晨中走遠,了懷裏的信,轉頭走進村子,請村裏人幫去王家送信。
半個時辰后,王六娘帶著婢找過來,看到滿狼狽的盧華英,珠淚盈盈:「腓腓……」
盧華英上了馬車,把信遞給,打斷的哭聲:「信給你,你看看是不是你寫的那封,是的話現在就燒掉。」
王六娘接了信:「腓腓,你沒看信里寫了什麼嗎?」
盧華英微微一笑:「好姐姐,我看了信,以後你能安心嗎?我沒看,等著你自己確認,是的話,燒了。」
王六娘怔了怔,眼淚汪汪,滿臉都是,打開信看了兩眼就道:「是我寫的!」
讓婢打火,把信燒了。
兩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王六娘看著盧華英臉上的傷口,愧疚無比,拿帕子幫臉,道:「腓腓,你幫我把落在鄭八手裏的把柄拿回來了,鄭八以後不能再威脅我,一定不能甘心,你要當心他些。」
盧華英躺在車廂里,滿不在乎地笑道:「姐姐不用擔心,信搶回來了,鄭八要是聰明,現在已經跑了。」
不出所料,鄭八沒了威脅王六娘的信,也沒抓到,衝過後想到後果,膽戰心驚,當夜就悄悄離開了長安。
盧華英跑出府,夜不歸宿,雖然有王六娘幫遮掩,燕國公還是震怒,責罰了。
沒有辯解,六娘那封信的事傳出去,名聲就完了,答應六娘會守口如瓶。
事告一段落,外面沒有一點風聲。
盧華英悄悄派人出去打聽,魏明肅言出必行,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在山裏見過的事。
……
篝火在魏明肅眼前搖晃。
他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站起,看一眼帳篷,帶著同進在驛館外巡視了一圈。
角落裏傳來一陣咳嗽聲,一個虛弱的聲音住魏明肅:「魏刺史。」
同進道:「阿郎,是盧二公子。」
魏明肅回頭,走到盧弘璧面前。
盧弘璧靠在牆角里,上蓋了毯子,仰起蒼白的臉,看著他:「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西州。」
魏明肅抬起眼簾,著北方夜幕下的西州。
四年前,他來過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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