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墨錢糧。」
看著被人呈上來的證據,皇帝陛下輕輕抬起手,了下。
書案前面,奉命查辦幾位大臣的刑部員與錦衛副指揮使低著頭默不作聲。
負責東廠事務的太監四鼠站在角落裡,彷彿一道沒有聲音的暗影。
前幾日,陛下見了幾位上書請斬陳守章的大臣,這幾人中和寧安伯謝文源一樣都是出世家亟需立下軍功的,也有本就有軍功在的武將,對他們而言,殺了陳守章既能討得陛下的歡心,又能讓他們更多幾分建功立業的機會。
誰也沒想到,陛下卻把他們都發落了。
尤其是廣威將軍張契,此人軍戶出,大字都不識幾個,陛下在晉認識他的時候他不過是個百戶,偏偏他孔武有力,陛下以重金讓軍中勇士比武,他穎而出,後來陛下征都沁部讓他護衛左右,還真讓他立下了不小的功績,這才一路青雲直上,從一個百戶升為正四品廣威將軍。
這樣的一個親信,因為上書奏請陛下殺了陳守章,反而被陛下斥責是「私心太重」,又因為他言語不敬而查辦。
滿朝文武還沒弄明白陛下的心意,先被查出來的結果嚇了一跳。
不過得意了三四年景,這張契竟然就貪墨軍餉數萬兩,據錦衛傳回的消息,在他所掌兵營之中,士兵嚴冬中也只能穿單,吃的草和著糧做的餅子,「面饉之,手無持兵之力」,與此同時,東廠在他燕京的家中查到數十箱金銀財寶。
「強搶民,草菅人命。」
因為自經歷的緣故,比起孟子所說的「善論」,沈時晴反而更喜荀子的「惡論」,認為人生而就有貪慾,應該以法理行教化,可縱使如此,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在短短四年間就了這般窮兇極惡的模樣。
一室寂靜,唯有窗外一點水聲,在這些曆數的慘狀之中猶如人落地。
沈時晴心頭一陣冰冷。
錦衛副指揮使行謹輕聲說道:「陛下,還有一些證據正在查證的路上,這些天廣威將軍一直想覲見陛下,偶爾還有些不敬之言……」
站在陛下側的一沒有,倒是二狗抬頭看了行謹一眼。
自大雍立朝以來,錦衛指揮使一職都由皇帝的親信擔任,上一任指揮使朱啟是大太監張玩的親信,待張玩被陛下羅列九大罪名斬首示眾,朱啟這多年來為虎作倀的黨羽也難逃一死,從那之後,錦衛指揮使一職便一直空懸。
行謹靠著行事謹慎當了這麼多年的「副指揮使」,最怕的就是有人比他更得聖上心意,自然是看張契之流不順眼到了極點。
現在就已經忍不住要出來踩一腳了。
「不敬之言?草菅人命的事都做了,說幾句不敬之言又算得了什麼?反正他脖子上也生不出第二顆頭讓朕去砍。」
「昭德帝」緩緩站起。
今日「他」穿了一藍底織金的龍紋曳撒,腰間配著金玉革帶,越發顯得形頎長矯健有力,比起行伍出的行謹也不差什麼。
天照進宮室之中,照亮了劍眉星目,就像是照在了一捧秋霜上。
年輕的君王連話語中都著冷意:「張契的所作所為,一樁樁一件件都給朕查清楚。」
「臣領命。」行謹低著頭,卻又說道,「只有一事,那張契號稱自己曾經立下戰功,陛下允了他三代富貴。」
沈時晴站定在窗前,雙眼看著遠院牆之外探進來的幾枝金桂。
「呵,朕還說過這種話?這種話就被他當了護符?」
頓了頓,沈時晴又想起了那紙上寫的張契的種種罪狀。
原本只是不忍心一個大臣只是因為為百姓疾苦說了幾句話就去死,想給陳守章找個替死鬼,可現在,是真的想張契去死。
真誠地,希他去死。
「三代富貴?待張契死後……」
手扶在窗楹上,沈時晴語氣淡淡:
「二狗,你去取一匹貢綢過來。」
「是!」
二狗連忙退了出去,只片刻就抱了一匹絳的貢綢回來。
「皇爺,貢綢取來了。」
沈時晴轉,指著那一匹貢綢說:「張契家人三代,死後以此綢裹。」
貢綢裹,誰又能說一句不富貴呢?
朝華苑裡沒有蠢人,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讓張契認罪伏誅,行謹雙手捧著那一匹貢綢跪在地上,大聲說道:
「臣,領旨。」
午後,朝華苑裡安靜下來,陛下沒有再召見臣子,只說自己要清靜片刻。
一立刻帶著一群大小太監退了出來。
幾個大太監也從站著伺候了大半日,此時也能得了點空隙,去朝華苑的一耳房裡休息片刻。
趁著四下無人,二狗把自己的腦袋探到了一的面前:
「之前還以為皇爺是一定要殺了陳守章的,怎麼那不怕死的酸儒沒死,皇爺反倒要殺了張契?」
一先是喝了口茶,看著三貓從溫水盆子里取出了一碗燉爛的野和幾個小菜,見三貓也在看著自己,他才盯著自己的腳尖兒說:
「皇爺要殺陳守章,是因為明年必要西征。皇爺沒殺陳守章反而要殺張契,也是因為明年必要西征。」
說完,他端起細瓷碗里的粳米飯,先吃了幾口腌蘿蔔,又把杯子里的熱茶倒在飯里了幾口。
二狗想了想,問三貓:「三貓兒你聽懂了嗎?」
三貓看也不看他,野翅膀撕了放在飯上又澆了點醬油,他說:「皇爺之前那般寵張契,只因為他敢糧餉,皇爺就要殺了他,此事一出,各都要更小心些,倒是比殺一個酸儒有用。」
二狗終於聽懂了。
他也端起飯碗,直接把燉野的湯泡了進去:
「皇爺做事真是比以前難猜了,我還以為皇爺能饒了那姓張的一回呢。」
他們伺候的皇爺是個喜惡都毫不掩飾之人,凡是哄了他開心的人,惹下天大的事他都願意兜著,倒是見這般的殺伐果決。
連著四鼠在都沒人搭腔,幾人匆匆吃完了午飯,一用先是用青鹽了牙,又用茶水漱口,確定了裡沒有雜味,才緩聲說:
「皇爺是皇爺,從來只有皇爺想做不想做,我等奴婢只有盡心伺候的份兒,你以為,你算是哪個名牌兒上的人?」
二狗了脖子,再不敢多言。
朝華殿里,沈時晴已經面對著一頁紙看了很久。
有一個人,因為的一句話、一匹綢,就註定了死路。
到現在,這件事還像是一篇念不完的長經,在的腦海里不肯離去。
張契該死,毫不懷疑,亦毫不後悔。
寄在一個君王里的人徐徐息,看著那雙仍然在微微抖的手。
這雙手因為驚懼而抖。
為君王,就是有著這樣的權力。
這權力彷彿無邊無際,像是不到頭的天空,不能探到幽底的深海,天之高,海之深,以相試者必死,皇權也是如此。
徐徐握住拳頭,沈時晴向後癱坐在金楠木打造的椅子上。
知道,在驚懼的同時,有無數的喜悅和從心中無數隙中緩緩湧出。
無邊無際的權力,此時正屬於。
為此而喜悅。
也懼怕這樣的喜悅。
這種喜悅就像是一滴落水裡的硃砂。
只要一滴硃砂,那水就絕不是清水了。
朝華苑裡桂香陣陣,仿字跡、訓朝臣、貶斥謝文源、斬殺皇帝寵臣……已經當了好幾天天「昭德帝」的沈時晴第一次真正為自己的境為難起來。
因為自己的心了。
抬起頭看向窗外,過去七年,沈時晴總是習慣如此,可此時,又不只是看著窗外的景。
比起寧安伯府的小院,這朝華苑極大,西苑更大,而西苑也不過是皇帝的一行宮,在西苑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燕京,燕京之外是直隸,直隸之外,是天下。
目之所及,風之所往,蕓蕓蒼生所在,文武百所倚靠,西北蠻荒,東南汪洋,生殺予奪,無人敢不從。
這就是此時握在這個人手中的權力。
沈時晴笑了。
清風徐來,卷著一點金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昭德帝」的手邊。
「他」拈起這一點碎金,片刻后,突然大聲說道:
「來人,召武英殿大學士李從淵。」
狗貓鼠從廂房裡用了飯出來,就看見午後的微斜而下,他們侍奉的皇爺立在窗前,垂眸輕笑。
陛下急招,李從淵文淵閣到了朝華苑時已經快到未時,在宮苑門前等著他的是四鼠。
「李閣老快隨咱家進去,皇爺有命,您一來就請您進去。」
為吏部尚書的李從淵從來不以對太監的倨傲來標榜自的清高,他對四鼠點點頭:
「煩請帶路。」
四鼠只低頭看著路,他高不高,走在昂藏英武的李從淵側,只剛過他的脖子,為四大太監之末,他手握東廠卻又平素寡言,與朝中大臣也沒什麼來往,遊走宮廷彷彿一道影子。
繞過梧桐樹的時候,這道「影子」卻突然開口了:
「李閣老,陛下與從前不同,若您想保住陳守章命,先將心裡的打算放下才好。」
李從淵雙手抄在袖中,並未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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