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盛怒離開,朝會在尷尬中結束,眾臣紛紛退出殿堂。
王瓚隨人流向前,走下玉階的時候,不回頭了。只見吳建仍跪在殿堂上,他旁邊,幾名平日裏好的大臣在似乎想上前去勸,卻行猶豫,未幾,也跟著別人出了來。
皇城上的天空被厚厚的濃雲裹著,有些憋悶。王瓚心中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抑,上方,腳步卻快了許多。
突然,他看到顧昀的影總從不遠過去,心中一。「甫辰!」他喊一聲。
顧昀聞聲回頭,見是他,停下步子。
王瓚口中不住告禮,分開眾人,朝顧昀快步走去。
「午後東校場蹴鞠,去否?」王瓚問。
「午後?」顧昀抬眼看看天,片刻,點了點頭。
王瓚笑笑,舒口氣,覺得今日終於有了些樂趣,轉離開。
日頭在午時終於了一會臉,正當京城的人們以為這半不晴的天氣要結束的時候,日頭卻又躲進了濃雲之後。
宮城邊上的東校場中,一眾子弟的蹴鞠之戲卻正熱鬧。
一隻蹴鞠被踢得在校場上空高高飛起,片刻,直直落下。早有人奔至其下,準備接走。不料,眼見著蹴鞠要落到腳下,旁邊卻突然閃出一個人來,風一般地將蹴鞠截下,轉跑了開去。
「孟達!後面!」剛換下場來的王瓚朝張騰猛然大喊。
張騰回頭,急忙帶著蹴鞠一偏,躲過後面的暗襲。
王瓚大笑。他轉過頭,看到不遠的顧昀在一塊草地上仰倒,也走過去。
他們兩人午後來到這裏就上了場,整整練了一個時辰,直跑得渾幾乎虛才肯換下來。
王瓚亦躺倒在草地上,著頭頂的濃蔭,只覺雖累極,卻爽快得很。
他轉頭瞥瞥顧昀,只見他靜靜躺著,領口扯得敞開,雙目閉起。王瓚亦合眼,片刻,道:「六安侯那兒子被你的蹴鞠擊得腹痛,方才尋醫去了。」
顧昀沒有說話。
「今日何以這般猛力?」王瓚慵懶地問。
顧昀的眼睛微微睜開。頭頂,天過樹蔭,白灼刺目。
「仲珩。」他忽然出聲。
「嗯?」王瓚應道。
顧昀問:「當初從軍出塞,可是你自願的?」
王瓚訝然,側頭看去。只見顧昀瞇眼著頭頂,眉間微微蹙起。
「不是。」王瓚淡笑,拔下旁邊草中的一青荑,在指間把玩:「可願不願皆由不得我。」他睨睨顧昀:「你呢?」
顧昀沒有答話,卻仍著天空,不知在想什麼。
王瓚素知這人喜歡話說到一半就不見下文,撇撇角,將手中的草葉丟到他臉上。
顧昀拂去草葉,過來。王瓚正待再問,卻忽然聽到張騰的聲音:「仲珩!」
王瓚去。
只見張騰奔跑過來,渾大汗淋漓,挑了個地方,一屁坐下,向後躺倒。口裏氣:「累死了!爺爺!」
王瓚無奈地瞅了瞅他。這人自從在軍中當了一回軍司馬,便學了一行伍中的習氣,開口閉口總帶上一句口。
文遠侯也不管管。王瓚心裏想著,踢踢張騰的腳,道:「起來,不知疾走而倒易猝死?」
張騰把王瓚的腳撂開,「嘁」一聲,不屑地說:「那等弱病,怎纏得上都尉我。」
王瓚不再理他,閉目養神。
「哦,是了!」這時,張騰卻像突然想起什麼,坐起來。看著王瓚,兩眼發:「我昨日過東市,你猜我看到了何人?」
王瓚眼也不睜:「何人?」
「姚扁鵲!」張騰道。
王瓚一愣,睜開眼睛看他。
不遠,顧昀也忽然了過來。
張騰笑著說:「我那時路過一間布鋪,瞥見一子在挑布,雖戴了羃離,卻是開的,正是姚扁鵲!」說著,他一臉興地問王瓚:「你說姚扁鵲如何來了京中?」
王瓚別過頭去,聲音像蚊蟲哼哼:「我怎知道。」宜春亭會那日,張騰有事去了別,故而不知姚馥之到場之事。
張騰撓撓頭,自顧地嘆息:「我那時可真想去同招呼,卻見邊帶了仆婢,怕失了禮數。」
王瓚聞言,差點沒把眼珠子翻出來。這小子見了那妖倒是知道禮數了!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不無諷刺地說:「是啊,如此佳人,下回再見可不知何時了。」他倒寧可張騰人做到底,上前大聲「姚扁鵲」,把那妖當游醫的事抖得人盡皆知才好。
張騰卻似沒察覺到他的語氣有異,看看後,奇怪地問王瓚:「阿四不是在你旁當了家僕?如何不見他來?」
王瓚不答他,轉頭看向另一邊的顧昀,岔開話:「我聽說下月羽林期門要在鯨池演練水戰?」
顧昀本聽著他們說話,突然聞得王瓚問自己,看看他,頷首:「然。」
王瓚想了想:「下月?不就是濮王京?」
顧昀邊浮起一苦笑:「然。」
眾人皆一陣默然。
濮王,名欽,昭皇帝的第八子,穆皇帝和大長公主的庶弟,今上的皇叔。
傳說昭皇帝甚此子,剛及冠時,就將富庶的膠東賜予他為食邑,封為膠東王。王欽也頗有才幹,文墨,無一不通,聲譽遠揚。昭皇帝病重之時,朝中還曾在已立為太子的穆皇帝和膠東王之間有過一段爭執。幸而昭惠何皇后的母家何氏當時強勢,聯合支持太子的眾臣力挽狂瀾,最終,昭皇帝在去世之前,下詔立太子為新君,而膠東王被改封為濮王,遠赴郡。
許是昭皇帝子心切,擔心自己去后,濮王會人報復,故而將郡這山長水遠之封給他,讓他遠離京城是非。可這麼一來,卻著實給穆皇帝留下一個頭痛的大難題。
郡山高水深,易守難攻,向來是要塞之地。濮王到了郡之後,籠絡當地豪族土人,迅速穩住了基。郡中多有鹽滷,濮王著力開發,獲利頗;又為人豪爽慷慨,厚待百姓,在短短幾年間人驟起。穆帝那時方即位時,北方鮮卑一度作,他無暇難顧,待胡患稍解再回過頭來,濮王已將郡牢牢抓住。朝廷雖在郡有行政治軍之權,暗中也換掉不親濮王的人,卻仍是拿他無可奈何。郡百姓中知濮王而不知朝廷的,大有人在。
此事始終是穆帝一朝的心腹之患,穆帝在位十餘年,與濮王之間的暗中鋒各有輸贏,卻始終懸而未決。如今新帝極,問題自然又擺到了新帝的面前。
前年一場大火,將昭帝陵寢的山林建築毀去大片。今上命重新修整,工程在去年冬前完工了。本年又恰逢昭帝冥誕六十整,天下宗親皆至帝陵拜謁,濮王亦不能例外。開春時,郡便有文書傳至前,言濮王五月來謁。
今上即位時,濮王稱病,只派了國中的丞相來賀。而今年將至的會面,竟是今上登極以來第一次與濮王相見。此事干係重大,朝廷嚴陣以待,鯨池水戰便是其中一項。
郡有大江橫貫,其中土勇猶以善水戰著稱,而京中羽林期門亦素有演練水戰的傳統,樓船兵甲皆天下銳,縱觀前後,今上挑這個時候觀演便不難理解了。
樂安宮的景儀殿上,太后笑瞇瞇地看著旁的皇帝和下首的廣陵長公主王宓洗漱凈手,讓宮侍撤去案上的食。
「陛下今日食,可是不合胃口?」太後向皇帝問道。
皇帝笑笑:「母后多慮,今日天氣悶熱,兒來前用了些瓜果,故而食。」
太后頷首,王宓卻在一旁道:「兒昨日與皇兄共膳,皇兄也所食無多,依兒所見,皇兄定是為八皇叔的事煩惱所致。」
皇帝瞪了王宓一眼。
「哦?」太后看著皇帝,問:「果真?」
皇帝在席上向太后一禮:「母后勿憂。」
太后笑笑,嘆了口氣,緩緩道:「想當年,先皇亦是為這濮王之事煩惱得常常吃不下飯,如今,卻到了陛下。」看向皇帝,正容道:「然陛下須謹記,長河非一雨之功,萬里非跬步可就,濮王之事久矣,豈朝夕可解?而陛下關乎天下,若有所損害,則萬事遲滯,其利其弊,陛下自省之。」
皇帝聞言肅然,向太後端正一拜:「兒謹記母后教誨。」
太后看著皇帝,臉上緩緩出笑意。讓皇帝起,教宮侍去盛些湯羹來。
「若說擔心,母后倒更擔心蓬萊宮。」笑意盈盈,道:「陛下登極已三載,后位人選也該考慮了。」
皇帝一怔,笑笑,沒有說話。
「皇兄後宮中不是有幾位?」王宓眨眨眼,道:「兒見李夫人、梁夫人皆是賢惠的。」
太后笑起來:「稚兒,皇后豈是賢惠就能當的。」
王宓臉一紅,吐吐舌頭。
太后卻不再說下去,看向皇帝,和聲道:「此事我已同太常卿說過,陛下也當心中有數。」
皇帝頷首:「兒知曉。」
顧昀回到府中的時候,天已近全黑了。
他徑自往湯室中洗浴一番,換好乾凈的中,走回房中。
「公子。」侍婢綠蕪和另一名小婢見到他,忙上前一禮。
顧昀頷首,到椸前拿起一件外,在上穿起。綠蕪見狀,忙走上前去,手為他系帶。
「不必。」顧昀卻道,推開的手,自己把帶繫上了。
綠蕪的手停在空中,看看顧昀,收了回去。
「大司馬可用過膳了?」顧昀一邊低頭整理著衫上的皺褶,一邊問。
綠蕪忙答道:「未曾,大司馬那邊剛來了客人,此時當正在堂上招待。」
「客人?」顧昀一訝,看著:「誰?」
綠蕪微微垂頭:「婢子也不認得,聽說是去年來送銀瓣杜若的友人。」
顧昀怔了怔。
去年他一回到家中,便聞得叔父友人曾送來銀瓣杜若的事。銀瓣杜若乃奇珍藥材,卻早已罕跡,便是在京城之中也是有價無市。顧銑的在顧昀出征之時便已是日益沉痾,而銀瓣杜若有吊命的奇效,若非他,顧銑怕是撐不到陳扁鵲來的。
如今聽到那友人來了,顧昀心中一熱,忙將服整好,轉走出門去。
綠蕪一聲未出,著他匆匆而去的影,片刻,回過頭來,卻發現不遠的岸上躺著一樣事。走過去,只見那是一枚白玉墜,青絡起,卻無雕無飾。看了看,認出來。這是去年君侯征戰時帶回來的,不知來歷,君侯卻日日將它收在上。
如今卻不知為何落下了。綠蕪想著,走過去,正要將那玉墜拿起,卻聽到顧昀的腳步聲又匆匆地回來。
顧昀走進室中,目掃了掃,落在那白玉墜上,神忽而一松。他上前將白玉墜拿起,看了看,握在手中。
「我晚些回來。」他說。
綠蕪未及答應,他的影卻再度消失在了門外。
燈臺早已點起了燭火,將迴廊照得明亮。
顧昀一路走到顧銑宅院之中,登階上堂,卻不見人影。幾個家人正收拾案上的食,見到顧昀,紛紛行禮:「公子。」
「大司馬何在?」顧昀問。
「稟公子,大司馬方才與客人共過膳,現下都往東庭去了。」
顧昀頷首,又往堂後走去。
東庭燈火通明,顧昀還未到門前,便已聞得裏面笑語聲聲,心中不一松。門前侍候的家人見到他來,忙進去通報,未幾,請他。
顧昀知道那送來寶葯的叔父友人也在裏面,稍整,走進門去。
室中燈璀璨,香煙淡淡。顧銑倚在榻上,二叔母賈氏端坐一旁,當看清下首二人時,顧昀腳步微滯。
姚虔面容清癯,冠楚楚。
旁邊,姚馥之端坐席上,臉頰映著融融燭,皎潔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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