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掌落在的頭頂,帶著夏日熱烈的溫度,那麼寬大結實,把的小腦袋整個罩住,但是,他這回沒敲了,而是狠狠地了一把,把的髮髻得七零八落的,和他自己一樣了才滿意。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許頂。」他霸道地下了定論。
這個人,果然還是很討厭。
阿檀哼哼唧唧的,用細長的手指在髮上捋了半天,好歹又捋順了。
而後,看了看秦玄策,想了想,扭扭地道:「若不然,我也給您打理一下頭髮吧,都鳥窩了。」
秦玄策終於不反對了,矜持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表示恩準了。
俯下來,袖拂過他的鬢角,窸窸窣窣的,恍惚間,像是月流淌而過的聲音。
爐灶里的火剛剛熄滅,帶著木炭的煙熏味,夏天的夜晚,風吹過來是熱的,風裡是腥的味道,而的手指過他的頭髮,是花和糖溶化在一起的味道,種種混合,讓他一時分辨不出在何,是羅剎場還是溫鄉?
的手指像是花瓣,或者花瓣上的蝴蝶,慢慢地把他頭上的塵土拂去、把結解開、把髮一點點地捋平。
秦玄策躺著,抬眼就能看到。
的睫那麼長,長得幾乎打起捲兒,的眼睛是漂亮的桃花,水汪汪的,多而嫵,恰似春波瀲灧。
而此時,著他,溫而專註,那一泓春波里只有他的影子。
杏花煙雨,沉醉不知歸。
「阿檀。」秦玄策突然喚的名字,低低地問,「你怕不怕?」
「嗯?」阿檀微微地笑了起來,而,「原本是有點怕的,但是您就在這裡,我又覺得不怕了。」
歪了歪腦袋,反問道:「二爺,您怕嗎?」
「我?」秦玄策喃喃地道,「我原本是不怕的……」
但是就在這裡,他又覺得有些害怕了。
他「哼」了一聲,覺得惱火起來:「你老實躲在刺史府中,你非要到這邊來瞎忙乎,總之你如今都快反了天了,半點不聽我吩咐,等著,看我回頭打你大板子。」
阿檀有點委屈,唧唧咕咕地道:「可是,在這裡才能看見二爺啊,刀山也好、海也好,只有看見您,我才不會害怕。」
「胡扯。」秦玄策屈起手指,這回不彈額頭了,輕輕地彈了彈的小鼻子,「城樓上面鬨哄的一片,你哪裡能看到我。」
阿檀了鼻子,細聲細氣地道:「我看得見上面有許多人,知道那裡面總有一個是您,我就覺得安心了。」
秦玄策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說你蠢,你還不認,知道這裡多危險嗎?若是城破了,城門首當其衝,你躲都來不及。」
「沒事,二爺若在,就會護住城門。」的聲音就像蜂浸的糰子,又甜又,認認真真地對他說道,「若是城破了,那必然是二爺不在了,我就一頭撞死在城牆上,總之還是離二爺很近,也沒什麼可以怕的。」
夏夜的風吹過來,渾發熱,好似都湧上心頭,突突地跳著。秦玄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笑了起來:「一會兒要從城樓跳下去,一會兒要往城牆撞上去,嚴兆恭得罪你了嗎,合著你就和他的涼州城過不去了,是吧?」
他的臉上沾著和土,還有邋遢的頭髮鬍子,看不清楚他的神,但他的聲音溫和明朗,如同夏日的、又如同春天的風。
這個人總是兇的,天嫌棄這個那個的,難得有這麼和氣說話的時候,阿檀有點不習慣呢。
悄悄地紅了耳朵,突然害起來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一時急,順手指了指頭頂,道:「二爺你看,天上有月亮。」
棚子是臨時搭建起來的,十分糙,頂上不過橫著幾木條,錯落稀疏,從木條的間隙中出去,可以看見墨藍的天空、天空中溫的月亮和閃爍的星辰。
秦玄策將手枕在頭后,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有什麼好看的。」
今天恰是十五,天似高臺,月似銀鏡,半城涼夜半城白。
阿檀閑得無聊,隨口在那裡絮絮叨叨的:「喏,月亮那麼圓,像不像大煎餅,裹著蛋清,用油炸得的,再抹上一層牛,差不多就是這樣,看過去甜的。」
秦玄策低聲笑了起來:「瞎扯什麼呢。」
阿檀還在那裡啰嗦,的聲音婉轉而曼妙,嚶嚶啾啾的,就像一隻小小的畫眉鳥在他耳朵旁邊蹦達來、蹦達去、沒個消停。
秦玄策不再說話了,無論說什麼,都安靜地聽著。
斑駁的城牆在夜晚中沉寂,白日的腥與殘暴掩埋在這一片清冷天下,邊塞月蒼涼,不聞羌笛、不見楊柳,只因與同在,便覺得此即是春城。
——————————
突厥人繼續瘋狂地攻打涼州,一日接著一日。
涼州的士兵在秦玄策的率領下死守城樓,無人退卻,因為後即是家園、即是妻兒老小,本沒有退後的餘地。
阿檀一直在北城門幫著幹活,刺史府的人過來勸了幾次,也不肯回去。雖然貌弱,但從小就很能吃苦,除了做飯,還能幫著照顧傷的士兵,做事勤快又利索,做累了,到附近民家宅院小憩片刻就好。
每天都有許多人被蒙著白布抬開,到後來,顧不上了,一殘缺、僵的軀直接被扛著走了,撒在地上,很快就凝固了黑痕跡。
年劉二郎沒有再來過,他的百夫長在過來領饅頭的時候,紅著眼睛看了阿檀一下,言又止,默默地走開了。再過了兩天,那個百夫長也不來了。
或許,他們都到別去領吃食了吧,阿檀對自己這麼說,心裡難得很。
還好,的大將軍還在,每天晚上回來,吃親手做的包子煎餅什麼的,再敲敲的小腦袋,或者板著臉念叨幾句,這就夠了,不貪心。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每一天都難熬,阿檀板著指頭數,數到了第二十一天。
那天晚上,秦玄策疲倦地下了城樓,直接上阿檀回了刺史府。
阿檀不知戰局有什麼變故,也不敢多問,乖乖地跟著走了。
回到房中,秦玄策解下佩劍,命阿檀替他卸了戰甲,而後道:「我了,替我做點好吃的。」
他的語氣聽過去十分平靜,阿檀卻從中聽出了山雨來的覺,的心揪了起來,覷看了他一眼,了,終究什麼都沒說,應了一聲:「是。」
收拾好心,去了廚房。
這個節骨眼上,不比在家裡講究,萬事簡單為宜。
阿檀找了一圈,在灶上找出半釜冷飯,遂打了兩個蛋,切了蝦仁、火丁、臘末、松茸干,將冷飯重新翻炒了一番。
旺火、熱鍋、快炒,飯粒兒顛起來打著滾兒又落下去,蛋均勻地裹了上去,慢慢地從玉白變金黃,每一粒都飽滿燦爛,臨起鍋前,下了蔥花、又撒了點料酒,倏然異香撲鼻。
只這一碗炒飯,未免過於簡陋。想了想,又做了一樣酸筍皮湯。
新鮮的筍子在春天的時候被挖出來,剝了筍皮,只留下最中間的心,腌好了,收在紫砂甕子里,外頭裹上泥土埋起來,到了夏天再取出,切細,甘脆微酸,再配上細潤的皮,熬琥珀的湯,爽口得很。
最後再做了蓑黃瓜,拌上心調製的醬料,清清爽爽的一小碟。
只這三樣,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端上去的時候,秦玄策已經沐浴更完畢了。
他理了鬍子,出他英俊的面容,頭髮一不茍地梳了起來,佩著紫金冠,穿著一襲玄黑長袍,袖高領,以銀線飾盤錯雲紋,腰佩碧玉帶,上綴玳瑁帶勾,威儀凜然,令人不能視。
他本應如此,居於高堂之上,尊貴而清華。
一時無話,秦玄策用了晚膳。
他吃得不不慢,每一口都像在仔細品味,但他的臉卻是淡漠的,沒什麼表。他這幾日黑了一些,無論如何冷漠,眉目間總帶著一銳利的煞氣,更顯出一雄強悍的氣概,讓阿檀想到叢林中健壯的猛虎,人心悸。
餐畢,刺史府的奴僕奉上清茶與蘭湯,伺奉秦玄策漱了口、凈了手,又沏了一壺敬亭綠雪,秦玄策安靜地喝茶,儼然又是一幅矜持做派,看上去,和他往日在晉國公府並沒有什麼區別。
阿檀沒來由地不安起來,心頭悶悶的,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
秦玄策喝著茶,在燈下沉思著,偶爾會看一眼,他的眼眸如同清冷夜里的星,既深邃又明亮,那不經意的一瞥,恰似驚鴻掠過寒潭,仔細分辨時,已經尋不到蹤跡。
而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等了許久,案幾上的蠟燭快要燃盡,流了一大截燭淚在琉璃臺邊,阿檀的腳都站酸了,地把腳尖挪來挪去。
秦玄策放下茶盞,吩咐了一句:「無事,你下去吧。」
阿檀遲疑了一下,卻不走,厚著臉皮、壯著膽子,蹭到秦玄策的邊。
燭已經黯淡了,是夜月華如水,從小軒窗外流淌而進,一室清輝。
阿檀慢慢地屈下,跪坐在秦玄策的邊,仰起臉,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從鼻子里發出一點點的聲音:「嗯?」
又在撒了,用麗的眼睛凝著他,水氤氳,春波旖旎,就連月華也不能比擬其中嫵,大約沒有什麼男人能夠拒絕。
秦玄策覺得自己最近庸俗了,墮落了,連他也不能拒絕這樣的。
他出手,了的頭。
的頭髮輕順,過去,如同最細膩的綢、最綿的雲朵,他最近已經喜歡上了這種。
往日的時候,會唧唧咕咕地抱怨,把的頭髮了,今天卻不吭聲,還歪了一下腦袋,眨了眨眼睛,就像溫順的貓。
的聲音也像貓,綿綿的,帶著一的尾音:「二爺今天怎麼了?不能告訴我嗎?」
如今學會哄人了,覺得這樣哄他一下,他就會把什麼事都告訴了。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一下,並不回答,卻突兀地問:「如果我回不來了,阿檀會想我嗎?」
阿檀遽然一驚,睜大了眼睛,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會!不會!肯定不會!」
秦玄策頓時不悅了:「不想就不想,不要說這麼多遍。」
阿檀好冤枉,「不是的,二爺不會回不來的,肯定不會。」的手指頭勾了勾他的袖子,可憐地道,「這到底是怎麼了?二爺您倒是說啊。」
秦玄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明日,我要出城應戰。」
阿檀的手指倏然收了,把秦玄策的袖子都抓得皺起來,驚慌地問道:「二爺為何要如此冒進,是朝廷的援軍來了嗎?」
秦玄策搖了搖頭:「遠水救不了近火,涼州和長安相距遙遠,這一來一去,加上徵調兵馬的時間,若朝廷的援軍一個月後能到,已經算是極快的了。」
正因為如此,當年他得到消息后,率軍日夜兼程而來,也來不及救下他的父親和兄長。
阿檀臉蒼白,抖抖地道:「那附近的州縣和府城可否派人來救急?我前些日子恍惚聽見嚴大人和薛大人提及定州什麼、隴西什麼,離涼州近得很,不能他們過來幫忙嗎?」
雖然阿檀不一定能聽得懂,但既然已經說了,秦玄策按捺住子,索一一給解釋:「隴西道兵強馬壯,但此地大部歸武安侯傅晏管轄,一則傅侯自立為政,素來不聽朝廷調度,二則隴西之西有吐蕃虎視眈眈,須時刻備戰,傅侯未必敢冒險調兵增援涼州,三則……」
他又了阿檀的鼻子:「你忘了傅家大姑娘了,傅侯正是父親,為了上巳節的事,不久前還參了我一本,估計此時得知我的形,還要拍手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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