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驢仍趴著,四肢蹭蹭轉個圈,見到泰伯,就拿出早練習多次的眼淚汪汪,假哭,「泰伯,您可不能怪我,絕對不能怪我,要不是爺一路上磨蹭,我早回來報喜了。但是,發現爺還有一口氣的人,也是我,無功還有——」
泰伯衝進夏蘇屋裡。
又一走錯門兒的。大驢聽著那聲嚎啕,爬起來,乾假淚,掏掏耳朵,進廚房找吃的去。到家的覺,不能用言語形容,就算窮破陋破,也舒服啊。
家之外,天地寬。
無風的雨,乖乖讓油傘撐擋,青石板泛天,亮不鞋。清澄烏瓦,洗鍊白牆,水滴石,檐燕鳴,一夜風雨之後,行人的表安寧且明快。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終從紙上躍活,而若沒到江南來,就不知自己筆稚。
夏蘇走得很靜很悄,左手握傘,垂在側的右手悄,卻似握筆。某人怎麼死了又活?為何變得大不同?這些疑或奇的心事,讓延展於眼前的畫卷一點點了出去。只有筆下,可以決定好壞優劣,要或不要,都握自己手中。
夏蘇悠悠轉過兩條街,就見廣和樓。
廣和樓的東家兼主廚做得浙菜遠近馳名,前後二棟小樓,戲檯子和說書場攬各道的喜客,還有賣酒的娘,懂茶的博士,是蘇州城中數一不數二的大酒會。來過幾趟,坐得是偏堂茶廳,喝茶到飽,吃飯卻頭一回。
報上吳其晗的名,掌事親自領去后二樓。這時,一臺戲已開鑼,才上來一名面桃腮的雅伶,臺下立刻好聲聲,拍掌似雨落。
夏蘇看到樓里繁忙,步子就開始踩碎,收窄了雙肩,保持寸寸謹防的張,但逢有人從旁過,子必往另一邊讓開。同時,低首垂面,眼珠子左右拐得忙,不時往樓梯口看,好似怕它會不見。真是顧得了后,顧不了前,等回過神來,發現領路的人竟不知了去向。
這二樓有不看戲看街景的安靜包間,也有沖著戲臺,鏤空雕畫的屏風隔席。屏風要是下了簾,就看不見裡面。夏蘇不清楚吳其晗的喜好,也不慌張,在一紅柱下,想著有人會來找自己。
原來,那位殷勤說話的掌事見客安靜,就改為悶頭走,毫不覺後已無人,徑直進看戲視野最好的隔間,還能彎腰笑稟,「二爺的客到了,要不要這就開席?」
正看戲臺的吳其晗轉過頭來,表從意興闌珊到饒有興緻,再到似笑非笑。
這般神變化來去,看得掌事全然不得要領。然後,聽吳其晗問聲人呢,他就想,這不是多問了嘛,人自然在他後——
掌事扭臉一瞧,噹噹得,空空如也。
他頓時面紅耳赤,暗罵短命糟鬼的,要讓東家知道他連帶個路都不會,這差事就不歸他了。於是,慌裡慌張打簾跑出去,沒瞧見人,就急忙沖往樓梯口,一腳要踏下階,忽聽細里氣的聲。
「我在這兒。」
掌事生生轉回來,差點往後仰,連忙抓住了樓桿子,看清剛才經過的柱子下立著那姑娘。
他一邊驚自己怎能沒瞧見人,一邊跑回來賠不是,再為之領路。好在這回,能配合這姑娘的慢,雖然幾步一讓,搞得他很想汗,要反覆默背東家明訓——客人就是一切,客人的一切病都不是病。
如此,汗熱又冷,二度走到目的地,花了小一刻,至把人帶到。
吳其晗吩咐上菜,看掌事慢吞吞退出去,不好笑,敢夏蘇的慢還是傳染癥。
夏蘇作個禮,打量四周,皺了兩次眉。一次,見欄邊無遮簾,戲臺繽彩,臺前堂桌,盡收眼底。另一次,見這桌隔席沒有第三人。
已出深閨,了小門戶,並不在意男獨這樣的事,只是防心令局促。
吳其晗全瞅在眼裡,但不說破,就拍拍旁的座位,「來。」
喚狗一樣。不是狗的夏蘇當然不去,挑了離屏簾最近,離憑欄最遠,也是離吳其晗最遠的位子,坐下,語氣明顯防備,還裝無心,問興哥兒不在啊。
吳其晗心裡歡死了,再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人,逗道,「昨晚夏姑娘跳了窗,興哥兒卻以為你跳了湖,急不迭跟跳下去救人,結果著了涼,這會兒在家鼻子喝葯呢。他讓我問夏姑娘好,請夏姑娘今後跳窗前記得知會一聲,習慣夏姑娘慢悠悠,突然利落了,他有些不習慣。」
夏蘇抬起頭,面容不笑,微抿,角彎下,對他的逗趣全不領,語氣疏淡,「吳老闆,昨日我走得匆忙,忘取貨款,煩你結算給我。」
興哥兒說二十四,可吳其晗看來,報得有水份,故作老。這張水靈靈上好玉的小臉瓜,算上娃娃相,撐到頂,十九歲。
「夏姑娘來得遲,吳某得頭暈眼花,吃完飯再說。」吳其晗背過去聽戲。
夏蘇瞪著他的背,瞪不穿,就只能等菜上滿,催他,「吳老闆,菜齊了,您筷吧。」快快吃完,快快給錢。
「莫非夏姑娘想請客?」吳其晗轉過臉來,卻擺一副「沒錢請」的高高姿態,又立刻轉回去了,自問自答,「既是我請,客從主便。」
夏蘇真想拍桌子,砸對面一句「請客就請客」。可憐的是,上一個銅子都沒有,今日連茶水都請喝不起。
吳其晗突然往欄上趴。
正好那位伶一段高腔清唱。
夏蘇瞧著,就好像一針在心上飛快扎了個,鼓帆起風的豪氣也罷,陡然充滿的自尊也罷,得一點不剩。
娘說過,沒有實力的逞強,不過讓自己為笑柄。
博得滿堂彩的伶,音出眾,唱腔深功,才引眾人注目,雖無需滿堂彩,但買家的評價對十分重要。
這時,買家要聽戲,讓客隨主便,暗示窮也不過是實,倒不必套上自尊這些,給自己,也給人,平白找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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