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姜小乙上次見到肖宗鏡，已經過去五六天了。

他看起來有些陌生。

許是因為被雨淋，裳著，顯得消瘦了些。也有可能是他此時氣息沉，所以襯出了幾分冷峻之意。

姜小乙下了榻，來到肖宗鏡前。

“大人怎麼淋這樣了？”

肖宗鏡有點無奈：“回來途中下了雨，也沒避。”

聲音著實有些暗啞。

姜小乙將他迎進屋，關上門。屋剎時安靜，漫天風雨就這樣被隔開了。

姜小乙將炕幾向外挪了挪，放了張墊在一側。

“大人請坐。”

一盞油燈照亮肖宗鏡半張疲倦的臉。

姜小乙忙前忙后，拿了干凈的布巾，又從柜子里翻出一個新茶盞，用水洗凈，給肖宗鏡倒上茶。

肖宗鏡接過，定定看了許久，低聲道：“喝不下。”他抬眼看來。“我有愧于你。”

姜小乙一愣，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若僅是個旁觀者，聽別人講這事，沒準還會嘲笑一番。可其間，看著面前疲頓，甚至到有些狼狽的肖宗鏡，不僅笑不出來，連一句“你早該聽我的”這樣的抱怨都說不出口。

道：“大人也別太上火了，您已盡力了。”

肖宗鏡沒說話。

姜小乙又道：“畢竟謀事在人，事在天，也不可能事事如意的。”

肖宗鏡道：“堂審之前，楊嚴私下與公孫闊見了面，告訴他只要他能說服他爹拿出劉行淞貪污稅銀的證據，就可以保他一條生路。”說著，冷冷一哼。“但是那公孫闊實在是又蠢又膽小，大堂之上，我只是稍微嚇了嚇他，他就全招了。”

姜小乙：“他招了？”

“是。”肖宗鏡看著面前的青石地面，角淺淺勾起。“我真應該帶你去長長見識，欣賞一下那些刑部老爺們突然之間集失聰，裝聾作啞的臉。他們連敏娘的名字都記不得，只關心公孫德手里的賬本，一旦扳倒劉行淞，楊嚴一系便能獨攬朝綱，公孫闊在他們眼中就是通天的寶貝。”

他眼睛微瞇，炕幾上的油燈芒聳，似是覺到了微妙的殺意。

“……大人？”

肖宗鏡沉默不言，就這樣凝視著地面。

姜小乙心想，他或許是在考慮自己當初在采金樓前提的建議。

沒有打擾他，也沒有慫恿他，深知肖宗鏡與份不同。一個人能力越強，做決定時往往就越慎重，因為這樣一個人一旦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就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楊嚴前幾日曾找過我。”肖宗鏡忽然開口道。

姜小乙：“是求嗎？”

肖宗鏡：“他只是將劉行淞貪污稅銀的數額告訴了我。”

姜小乙好奇道：“有多啊？”

肖宗鏡道：“三五年下來，全國各地加一起，大概有一千萬兩吧。”

姜小乙倒吸一口涼氣：“多多多、多——？！”

肖宗鏡側目看，姜小乙察覺失態，頓時埋下頭。

肖宗鏡：“這只是劉行淞財產的冰山一角罷了。”

姜小乙聽得一冷汗，這老太監也太有錢了些。“不過他要這麼多錢干嘛呢？”嚴肅思考這個問題。“他將來留給誰啊，他都是個太監了，也沒有子嗣。”

肖宗鏡：“你神如此凝重，就在想這個？”

姜小乙：“這可都是錢，開不得玩笑。”

肖宗鏡挑眉道：“這你就不用替他擔心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同樣也能使太監有孩子。想認他做爹的人能從這里排到城外，人家都還看不上眼。劉行淞認的義子都是一等一的人，比如……”他諷刺一笑。“戴王山。”

姜小乙皺眉：“戴王山認太監當爹啊。”

肖宗鏡道：“給劉行淞當義子的人，真心實意的屈指可數，多是貪他的權勢和富貴，戴王山也是如此。一旦劉行淞失勢，他必將見風使舵，轉換陣營。”他淡淡道，“這也是他不愿開罪我的原因。他殺了楊嚴不人，楊嚴與他勢不兩立，如果再招惹我，那便樹敵太多，一旦劉行淞式微，他翅難逃。”

姜小乙道：“原來如此……”

肖宗鏡隔著一方燭火看向。

“我與你說這些，也是想你盡快習慣宮中事務，知道了這些關系，將來你做事的時候心里也有個底。”

那都要做什麼事呢？

姜小乙心有疑，但也沒開口問。

“我知道了。”想了想，又道：“大人，楊嚴告訴你劉行淞貪污的稅款數額，是不是想讓你以大局為重？”

肖宗鏡道：“算是吧。”

姜小乙：“楊嚴與劉行淞作對，那他……于朝廷來說算是好人了？”

“好人？”肖宗鏡冷笑一聲，“當年楊嚴為與劉行淞爭權，見陛下有些信佛，便費盡心思引幾名舌燦蓮花的‘高僧’，定期宮，灌輸思想。日積月累之下，陛下愈發沉迷宗教觀想，荒廢朝政。若真論罪責，他與劉行淞可謂不相上下。”他語氣越發低沉。“不過，說人容易省己難，這深宮大院里，又有幾個配稱好人的，我也一樣不配。”

只要還在場中燒，就免不了要做不由己之事。

他正沉思著，一只手在他眼前扇了扇，像是要撥開他皺的眉頭。肖宗鏡轉眼，燭映著姜小乙稚的面孔，道：“大人，您還是想點吧，每天想這麼多，老得更快了。”

……更？

肖宗鏡眼梢吊起，姜小乙一本正經與他對視，片刻后，肖宗鏡拾起茶碗，一飲而盡。

姜小乙又道：“這朝堂里的彎彎道道覺再講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大人還是早點考慮如何置公孫闊吧。”

這確是正事，肖宗鏡不說話了，又回到剛剛的思緒里。

就這樣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姜小乙昏昏睡之時，忽然聽到肖宗鏡說了一句：“這雨下得真大。”

一瞬間，雨聲噼里啪啦砸在姜小乙的耳鼓上，清醒過來。

肖宗鏡垂眸，半開玩笑似的低語道：“像不像是冤魂在哭？”

那晚姜小乙睡得并不安生，可能是因為肖宗鏡跟說的那些話，也可能單純是雨下得太大了。

四更天的時候，驚醒了一次，恍惚間聽到了什麼，爬到榻尾，將窗子開了個隙。

滂沱大雨中，一道黑影急匆匆進了院。他戴著斗笠，披著蓑，看不清模樣，只能看到他背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徑直進了肖宗鏡的營房。

……徐懷安？

這時姜小乙才注意到，肖宗鏡的屋子里竟還亮著燈。m.166xs.cc

看了一會，也沒什麼靜，便又睡下了。

卯時，再度睜眼，這時雨已經小多了，天邊約出淡青。

姜小乙推開房門，雨天不用出，外院也很安靜。姜小乙往肖宗鏡的房間看去，燈滅了，但門半開著。

姜小乙有些好奇，冒著雨快走了幾步，躲到肖宗鏡門口，往里看。

肖宗鏡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桌上最顯眼的兩壇酒，還有零零碎碎一堆東西，仔細看，有合歡鈴、九子墨、五彩，還有一包風干發黑的檳榔果……旁邊是幾疊嬰孩的裹紅布，和幾雙掌大小的鞋子。

悄悄走進去，見肖宗鏡下著幾張舊紙。

“誰？”肖宗鏡一未，單單問出一個字。

姜小乙肩膀一聳，道：“大人恕罪，小的見大人房門開著，怕有什麼事……”

肖宗鏡支起子，他頭發凌，左臉因為，有一塊紅紅的印子，雙眼布。他呼吸沉重，痛苦地捂住腦袋，抱怨道：“頭疼……”

姜小乙沒想過肖宗鏡還能有如此模樣，見地上還堆著兩壇酒，擔憂道：“大人，您喝多了，又沒怎麼休息，頭肯定會疼。我去燒水幫你泡茶醒酒。”

肖宗鏡仰著頭轉脖子，沉沉地嗯了一聲。

姜小乙顛顛跑出去燒水泡茶，片刻后回來，肖宗鏡已經清醒了，靜靜地看著面前桌上一張舊紙。

姜小乙將茶倒好，問道：“大人，您看什麼呢？”

肖宗鏡沖勾勾手指。

“來。”

走過去，肖宗鏡將紙拿起來，道：“你聽這個——‘燈前發盡千般愿，求得鴛落此間。從茲嘉禮，紅繩系。同心德，良緣締。海枯石爛不相移。時十指扣，老來白首依。相扶相偕，苦難歡喜。桃花灼，鸞儔結，此誠，可鑒天地……’”

這是敏娘與旬翰的婚書。

其實姜小乙沒太聽進容，注意肖宗鏡的聲音了，他宿醉的嗓子有點沙啞，但是一字一句落在耳朵里，又沉又暖，好聽極了。

念到還剩幾句的時候，肖宗鏡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干脆停下了。

姜小乙看過去，發現他眼角紅得厲害，滿眼。

姜小乙發自心道：“大人，還是先喝點茶歇一歇吧。”

肖宗鏡接過茶，并沒有喝，低聲問：“你說他們寫下這婚書時，是什麼樣的心？”

姜小乙：“不知道，我沒過親。”

肖宗鏡：“我也沒有。”姜小乙偏過眼看他。靜了片刻，肖宗鏡苦笑一聲，道：“以前，我師父曾評價我俗不可耐，什麼都看不破，掛心的皆是些過眼云煙，說得可真對。”

姜小乙：“大人的師父？是誰啊？”

肖宗鏡：“我第一次見他時，問他名號，他自稱糟老頭子，沒名沒號。”

姜小乙道：“高人無名，江湖上好名的大都是蠢輩，這倒是真的。不過巧了，我師父也評價過我俗不可耐。”

肖宗鏡看過來，姜小乙解釋道：“俗話說，無苦不道，自古的修道者都是以苦為師，以磨難為資。可我總是見就回，以前在山里的時候，我就經常跑去鎮子里玩樂，我師父抓著我滿山打，藤條都斷好多。”

肖宗鏡：“你已出家為道籍了？”

姜小乙尷尬一笑。

“十萬八千里，我連門的吃素都做不到呢。”

“哈。”肖宗鏡被逗樂，一掃滿屋塵霾，姜小乙見他心好轉，也跟著高興起來。

“大人還在猶豫昨晚的事嗎？”

肖宗鏡：“沒在猶豫了。”

姜小乙道：“真的？”

肖宗鏡歪過頭，沖笑了笑。

“你瞧外面的雨是不是不下了？”

姜小乙一看，天果然放晴了。

肖宗鏡站起，活了子，走出房間。

“周寅！”

他輕喝一聲，外院當值的周寅立馬來到跟前。

“屬下在！”

肖宗鏡剛要下什麼命令，后面傳來倉促的腳步聲。江存書跑了進來，他像有什麼急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大人！”

肖宗鏡蹙眉道：“何事如此驚慌。”

江存書道：“公孫闊、公孫闊他判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