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迷，如墨的夜里，一道模糊影浮現。

與此同時，玄影低鳴了聲，竟撒往那跑了過去。

十八子看明白玄影奔過去的姿態，陡然松了口氣。

耳畔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說：“這小狗崽子，我又沒給你吃，你跑的這麼溜也是白搭。”

老朱挑著擔子，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街頭。玄影得了斥責，繞著他轉了一圈，又跑回了十八子的旁。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過去，先舉手將擔子上最重的炭爐取下來拎在手中，老朱頭停無效，抱怨道：“你何苦再來沾這個手，且你拿了去，我這前后就不好使力了，白添。”

炭爐里仍有余溫，十八子隔著了把，那一星溫熱從手心，心里也穩妥了好些：“我樂意。”

老朱也知道的脾氣，便自擱了擔子，前后掛墜之調整了些許，兩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問：“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言又止，老朱卻是意不在此，自顧自說：“先前你急著走，我也沒得空說，今晚上在我攤子上吃東西的那位爺，他的伴當曾說是來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樣，不由笑道：“看著是個不好相的人。”

老朱忙問：“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搖頭晃腦道：“難說，難說。”

老朱啞然。

兩人且說且走，漸漸進了坊區，玄影向來跟著兩個出，這片地上的犬只跟它也算是老相了，有的聽了靜，隔著門墻輕輕地吠幾聲，權當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是這坊子的最西邊，桐縣雖是豳州首府，因近邊境，又才經過連年戰，是以宅民寥落，他們的宅院，只在東邊有一戶鄰家，素有往來。

白天這地方尚有些人跡罕至，晚間更是靜得怕人，只有玄影神抖擻，昂首疾步地在兩人左右護衛。

擱了擔子開了鎖，兩扇斑駁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長，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從后閂了門，玄影見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進屋門，溫順地趴在門口，繼續看兩人忙碌。

這宅子乃是簡單的正三間房，老朱住西間，十八子在東間。院子里左右又有兩間偏房，左邊是廚下，右邊空屋盛放些柴火雜之類。

老朱頭先燒了水以供洗漱，復借著熱灶，打了個荷包蛋，又加兩顆蜂泡的餞，親自端來東間。

卻見燈影下，十八子已了差的帽，著一襲家常的夾棉長袍，越發顯得形纖瘦可憐，正坐在桌邊兒，挑著棉簽子，往手上的傷敷藥。

老朱忙將碗筷放下，道：“我來我來。”他雖看著年紀頗大，作卻極細致小心，很快地涂抹妥當，十八子竟未覺著疼。

十八子笑道：“怎麼我還趕不上你的手細。”

老朱又將碗推過去：“別廢話，快趁熱吃嘍。”

十八子嘆了口氣，果然端了碗把蛋跟餞都吃了。

老朱頭出舒心的笑容，看著他手上的傷，忽地低嗓音問道：“今兒在行院里，可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無其事般說道：“什麼也沒看見。”

老朱頭點點頭：“好，沒看見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囑咐了幾句十八子早點歇息，自己端著碗向門口走去，將出門之時，驀地又想起一件事來，因回頭說道：“你先前在路上說，這新來的兒很難相，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機就辭了縣衙的差使，你畢竟跟他們不一樣，如今又漸漸年長了，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搖頭。

老朱頭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又說：“你的心思難道我不知道？不過是因為這差使是陳基給你攛掇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對不對？”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里的蟲兒，什麼都知道。”

老朱頭啼笑皆非，道：“我說你才是個傻子，他連你是孩兒都不知道，你還一門心思惦記他？何況他去了長安兩年了，長安那個花花地方，誰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余，皺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說著踢雙腳，又手捂著耳朵，這般作，才流出些許孩兒態來。

老朱頭握著碗點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就不聽罷了。我也不說了，我睡覺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轉出門。

十八子氣沖沖來到門口，將門重重掩上。

老朱頭回頭看了眼，無奈地又嘆了口氣，一直等他起簾子自回了西間，東間的門才又悄悄打開，十八子探出頭來，向著西間張了會兒，見毫無靜，便莞爾一笑，這笑容里便出幾分小小地狡黠。

十八子悄悄對門口的玄影做了個手勢，那狗兒得了信號，騰地起，跑到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個位置，將下擱在兩條疊的前上，趴著不了。

十八子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回了玄影的頭，靴上榻。

因為方才老朱頭一番話，惹得心緒煩，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模糊睡去。

只是睡得也并不安穩，耳畔一直有個聲音在泣，哭說道：“十八子，你別理這件事，別手，求求你……”反反復復，似無休止。

十八子人在睡夢之中，無法自醒，下意識只覺周發冷，不雙手不斷地揪著棉被用力裹，卻始終未曾睜眼，渾渾噩噩半醒半夢地睡著。

而床前的玄影卻已經立起來，支棱著耳朵，向著門口的方向，中發出威嚇地低吼。

早上十八子醒來，雖約記得昨夜有些異常，卻只拍拍額頭，不愿深想。

而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

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見上下眾員，聆聽當地之，接各事務，一應瑣事，不必贅述。

等各種手續完畢，便有差人來報，縣衙里陸捕頭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了。

原來昨夜陸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幾乎未眠，也已經將王甯安本人帶到縣衙，連夜審訊。

早上又親自來回袁恕己，誰知正趕上府衙上下接忙碌，于是只得于偏廳苦等。

袁恕己人帶他進門，便聽端詳。

原來這王先生并非桐縣本地人士，只是因極有才學之故，便在桐縣逗留久居，于幾個大戶人家教授子弟讀書，他會做幾句詩，年時候又曾在長安廝混，最是口燦蓮花，能言會道，是以于當地很吃得開。

只是也有一宗“文人”最的病，就是風流。

這千紅樓，正是王甯安最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談吐并不似尋常恩客般俗，因此也頗得行院里姐兒們的歡喜，這千紅樓從上到下，幾乎都跟王先生有過水之歡。

袁恕己略聽了這些，角不為人知地輕輕一扯，心中暗想：“人說風流才子，然而這人如此風流，極近下流而已。”

因縣衙距離府衙不過三條街，陸芳早早地就將人帶了過來，以防備于袁恕己親自審問。

袁恕己果然吩咐讓把王甯安帶上，不多時，差人將王姓男子帶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見是個中等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許髭須，深目勾鼻，其貌不揚。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氣質，不似能作犯科的，但是正如鴇母等所說，此人常年混跡于千紅樓里，縱然陸芳等再說他“飽學”、有名等等，又會是什麼高貴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連翹以“下作老/”稱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著袁恕己行了個禮，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參見袁將軍。”

袁恕己正翻看陸芳審訊的筆錄，也未理會。王甯安卻神自若，打量著袁恕己，含笑又說道：“當年我在長安游歷，有幸同令尊袁參軍大人在佛誕會上見過一面，彼此相談甚歡，意猶未盡，如今不想更有緣相見將軍，便知道袁家必將雛清于老聲也。”

袁恕己聽他竟認得自己的父親袁異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

怪不得這王甯安在桐縣如此游刃有余，連陸芳都有意偏向于他，果然倒是個長袖善舞，很能察言觀的人。

袁恕己淡聲道：“原來王先生跟家父曾有過一面之緣，幸會，只是如今先生涉于命案，本為代刺史，只怕難以跟先生敘舊了。”

王甯安含笑道：“這是當然。昨夜陸捕頭已經將相關之事詢問過在下了，大人若還有相問，在下仍是知無不言的。”

袁恕己點點頭。之前他早把陸芳審訊的筆錄匆匆翻看了一遍，原來關于那“”一事，王甯安竟供認不諱，承認是他所帶之。

王甯安又道：“這個并沒什麼可瞞的，千紅樓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常客，跟小麗花的也向來極好。是個甚是純真癡的子，每次我去，臨走都會準備些東西，有時候是吃食，有時候是，我雖然百般推辭，卻說是因為敬慕我的為人，故而聊表心意，我見殷勤懇切，不忍辜負其心，就也只得收了。”

不過是去嫖罷了，被他說得竟這般別一格，令人嘆為觀止。

王甯安嘆了口氣：“這次也是一樣，我只當仍是送了些點心之類的給我，又怎麼知道會變作那？再者說，若我是兇手，自然該把那快些銷毀，又怎會留在酒館呢？府衙將我拿來詢問，是常理合規，在下亦很愿意配合，但只是怕真兇逍遙法外，無法為小麗花報仇，著實讓人心中……”搖了搖頭，面上出痛惜之，倒并不似偽裝的。

袁恕己不聲，繼續問道：“千紅樓里的人說，小麗花死前曾跟你發生過爭執，不知何故？”

王甯安道：“那子從來是最溫順的，但是子皆都善妒，當日小麗花的確跟我有些口角，原因卻是因為千紅樓的連翹姑娘而起。因小麗花發現我送了一樣珠寶給連翹，所以跟我吵了兩句……待我走的時候，已經回心轉意了，那包裹也是伺候的小丫頭給我的，我還當果然懂事，所以送東西給我賠禮。”

袁恕己道：“哦？你送了什麼給連翹？”

王甯安道：“是一枚攢翠珠花，連翹跟我求了月余。但是小麗花不同，從沒有跟我要過任何東西，那日忽然跟我大鬧，我想不過是使小兒罷了。”

袁恕己道：“你可知昨兒連翹曾指認你殺了小麗花？”

王甯安面苦，道：“這可真真是無妄之災了，因連翹是個見錢眼開的涼薄，我便跟有些疏遠，想必因此遷怒我跟小麗花，小麗花無端死，連翹正好發作，順水推舟將罪名推在我上……唉，但是如今見了大人，我心里就安生了，以大人的明察秋毫，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找出真兇，給小麗花報仇，我也替那不幸的子謝過大人了。”

袁恕己見此人言談誠懇，對答如流，毫無紕破綻，若說他是在演戲，那可真是個頂尖兒的斯文敗類。

可是若真的如他所說，是小麗花的丫頭將那包著的包裹給了他……這供詞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差人將王甯安帶下，袁恕己道：“再把千紅樓的連翹帶來問話。”

吩咐過后，正要踱步回房，忽然又想起一人，回頭問：“是了，那個……十八子呢？”

陸芳見王甯安無驚無險過關，暗中松了口氣，又聽說帶連翹，才要領命，聞言止步道：“這會兒應該是在縣衙里。大人莫非是想傳他？”

“不用。”袁恕己本能地回答，可一轉念，卻又道：“你他來，本有些事要當面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