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雖然是個青樓花魁，倒也有些別樣肝膽。

因是當紅的姑娘，鴇母不敢如對別人般嚴令苛待，是以連翹平素的吃穿居行等，皆比樓里其他同行姊妹要寬綽些。

這藥師菩薩廟自打了桐縣乞兒們的聚居地后，尋常百姓們便也更而生畏，不愿接近周遭。也不知何故，連翹隔著十天半月，便會改換頭臉，帶些吃食來接濟群丐。

書房雀無聲，只聽連翹道：“那一次，我仍舊去菩薩廟，發了食，正要走的時候，聽見草叢里有靜，撥開草叢，發現竟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上傷痕累累，安善跟我說他小典。”

院之中對一些不聽話的姑娘常常也會用些法子調/教，連翹一眼就看出小典上的傷是被人刻意折磨所留。

連翹看出不妥，奈何小典戒備心很重，始終不肯吐。因時候不早，連翹只得先回樓中。

等改日連翹終于又前往寺，小典卻已經失蹤多日了。

門外夜風乍起，掠過窗扇，呼呼有聲。

阿弦掃一眼窗上，又看看門口，手在眼罩上輕輕地撓了兩下。

袁恕己正問連翹：“那麼，這小典果真就是小麗花的胞弟？你又如何認出來的？據我所知，桐縣里也極人知道還有個親生弟弟。”

小麗花在千紅樓里名聲最是低賤的，而且也從不提家中之事，加上從小就被賣來樓中，更加無人關心家里是否還有人在，還有些什麼人等。

就連阿弦，雖對這千紅樓里的人有七八分了解，但卻也不知小麗花竟有個親生弟弟。

連翹冷笑了聲，道：“不錯，這個的確絕人知道。你們猜，為什麼小麗花在樓里絕口不提有個弟弟的事？”

阿弦跟袁恕己自然都猜不出來。連翹道：“因為有人十分為‘著想’，所以曾點撥，讓不要對別人提起家里還有個弟弟，畢竟，那孩子跟不同，他以后會大有出息，但是如果給人知道了他有個當/的姐姐，那麼在人前便抬不起頭來，前途也就都毀了。”

小麗花雖賣青樓，不由己，心里卻著實惦記家中形。起初試著跑過幾次，卻被樓里輕松捉拿回來，每一次都打的皮開綻，甚至奄奄一息、

后來漸漸長大，也終于學乖了，心里暗暗想出一個法子，既然不能跑出去，那若是托付個可靠的人……倒也是使得的。

就在開始接客后不久，很快遇上了一個可靠的人，或者說，是以為的可靠之人。

王甯安的出現，讓小麗花欣喜若狂，幾乎不敢相信竟會有這樣的運氣。王某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必然是斯文一表，貪圖高雅，品行俱佳，會令人肅然起敬的。

小麗花并沒讀過書，所以并不知道有句話做：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其實平心而論，就算小麗花讀過書，只怕也疑心不到王甯安頭上半分。這是因為，一來王甯安名聲在外，二來，他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其溫存，也的確并沒人意外或失。

就算閱人無數如連翹者，一開始也并沒看穿王甯安的真面目，還當果然是個溫的謙謙君子，幸而醒悟的快。

小麗花卻已經墜網中，拼命接客，省吃儉用攢下些許東西，盡數托付王甯安給家中，做為育弟的資費。

王甯安不負所托，每次回見小麗花，便會同說起家里的事，又說小典甚是聰明，若是遇上名師，只怕自有一番造化。

小麗花對此深信不疑，喜歡不盡，越發盡心竭力伺候。后來王甯安又主說要將小典接到他的書塾里去，親自教導小典，并小麗花不要張揚此事，免得牽連小典，小麗花一概言聽計從。

連翹道：“當初賣進樓里的時候試圖逃出去，曾過那孩子的名字，起初我并沒想到菩薩廟里的小典就是那孩子，后來越想，越覺著小典的眉眼有些類似小麗花。有一次我私下里問起，誰知十分警覺，問我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小麗花不善掩飾，連翹即刻看出有什麼事瞞，因小麗花拒不，連翹不耐煩，便道：“怎麼一副要搶你生意的臉，也不看看你配麼？”

的子上來，本不愿再跟小麗花說，轉走的時候，心頭一，鬼使神差回頭道：“只是因為，我最近在外頭，無意中看見個被人折磨的遍鱗傷的孩子，偏巧也小典，我就白問一句罷了。總不真的會是你的弟弟吧。”

連翹本是被小麗花所氣，所以故意這般說，然而小麗花關心切，竟了陣腳，忙問連翹那孩子生得什麼模樣。

連翹自然懶得跟多言，小麗花求了許久，又問在哪里看見的那孩子，連翹只是閉門不理。

后來聽說王甯安來了，兩人房中傳出爭執之聲，連翹詫異，素來小麗花如同奴才伺候主子般對待王甯安，這樣形，卻是破天荒的。

不多時王甯安去了，連翹出來觀，小麗花哭著把將小典托付王甯安的事說了一遍，連翹也才明白原來之所以跟王甯安這般親近，竟是為此。

小麗花道：“方才我問王先生，他斥我胡思想，又我不要聽人挑撥離間，說小典好端端跟著他，我央他讓我見小典一面，他卻翻臉，說我不信他，還說以后索不管了。姐姐，我該怎麼做？你好心告訴我，你看見的那孩子什麼模樣？一定……不會是我家小典，對麼？”

連翹然變，是何等心思，即刻便知道事有蹊蹺，而所見的那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小典。

先前連翹經常在桐縣一些士紳財主家里走，也頗聽聞了些風言風語，有一則下流傳聞，卻是個王甯安有關。

連翹頓了頓，道：“我雖然看不起，但是……但是畢竟那孩子可憐，我便人請了王甯安來樓里，想探問究竟。那禽是個/中鬼，竟急急來了，也正是那次他送了珠花給我……我裝作無心好奇，問他小典的事，他卻謹慎的很，只我不要手此事。”

王甯安雖并未直接承認，連翹卻明白小典必定兇多吉。只不過，還沒想到該怎麼告訴小麗花、或者干脆什麼也不管。

直到小麗花忽然出了事。

深吸一口氣，連翹眼前似又出現那一幕慘烈不堪。

閉上雙眼，輕聲道：“那天王甯安來見，我不知究竟，便揣了那珠花，想去跟說清楚。沒想到卻見那蠢丫頭……我本阻止，只是已經晚了，我發現懷中居然還抱著一件兒男子的裳！這蠢丫頭死的時候，還這樣惦記那禽！”

連翹又驚又怒，正要起出外人，轉的時候，卻又見桌子上還放著一個包袱。

千紅樓里人人皆知，王甯安乃是小麗花的主子，姓王的每次來跟廝混，走時都會帶些東西，當然并不值錢，但都是小麗花的心意，或者吃食，或者親手制的手帕，甚至鞋等……

所以連翹一看這個，就知道又是小麗花給王甯安準備的，也許他走的匆忙竟忘了帶。

連翹道：“我一見這東西，更加氣不住……那一刻，心里猛地冒出個可怕的念頭，無法遏制。”

瞬間，連翹想出一招嫁禍之策，將包袱里原本之取出，把小麗花懷中沾的拿了出來，重新包好，放到外間門口。

因見小麗花手握著刀柄，連翹恐怕被人看出是握刀自殺之狀，便試圖讓松手，然而小麗花握的甚，急拉扯之中，竟將刀子拔/出！

也正是那刻，連翹往后跌出去，那珠花無意中跌落，滾柜子底下，連翹卻并未察覺。

正好外頭有些靜，連翹到底從未做過這種勾當，瞬間慌，又驚覺這刀子原本竟是房中削果子的件兒——樓里別的姑娘還不配使呢，不知怎地竟了兇，想必是前兩日小麗花跟哭訴的時候，故意拿了來的。

連翹急怒驚懼，更怕嫌疑反落在自己上，本能地抓了刀子，倉皇離開。

將事的來龍去脈供述完畢，連翹長吁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的供述。小麗花之所以尋死，自然也跟此人不了干系，或者多半是他威所致……我不能讓白死！所以我做了自己應該做的。大人，如今你已經知道了所有，敢問，你將如何判決此案？”

袁恕己瞧一眼，道：“那小典如今何在，是生是死，無人知曉了？”

連翹黯然搖頭，忽笑道：“那禽曾經說我的花名連翹，涼微苦，最是清熱解毒，對他也是最適宜的……我卻恨不得自個兒是鶴頂紅，立刻他濺當場呢，那會兒，我在小麗花旁沾寫下王甯安這三個字，本想讓線索一目了然，讓捕快們立刻將他拿下……”

袁恕己正轉到桌子后，聞言驀地回：“你說什麼？那現場本親自去過，并未看見過什麼字。”

連翹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大人當然看不到，因為我寫完之后，想起小麗花不識字，我這般豈不是弄巧拙？因此我便倉促將字又拭去了。”

袁恕己轉頭瞪向阿弦。

早在連翹說到字的時候，阿弦便覺不妥，只是要攔阻也是晚了，只得假裝沒聽見的，避開袁恕己瞪視的目。

正在心里琢磨何以為繼，袁恕己人將連翹帶下，忽道：“若這會提王甯安，你覺著他可會招供？”

阿弦道：“此人老巨猾，何況如今又無任何證供，連翹所說，只是捕風捉影，除非小麗花姐弟……”

袁恕己道：“可惜一個死，一個下落不明。”

阿弦聽他語氣有異，抬頭卻見袁恕己目灼灼：“方才連翹說那字寫了后又拭去了，你又如何能看見？”

阿弦早料到他會問這宗：“大概是沒干凈，留了一個角。”

以連翹的行事，怎麼會不留神留下一個角？再者說……

“呸，”袁恕己忍無可忍：“好一張隨機應變的油！你自個兒想想，只在這字上頭，你換了幾種說法了？”

阿弦眨了眨眼，顧左右而言他：“大人若是沒別的事，小人也該告退了。”

但如果連翹將字拭的干干凈凈，阿弦到底是怎麼一眼就看出姓王的有嫌疑的？總不會是信口胡猜，一語中的？

可袁恕己竟有種不敢去深究的忌憚之意，深看片刻：“今日我派人跟蹤，拿了連翹，你可惱恨不平？”

阿弦低著頭：“小人怎麼敢。”

袁恕己哼道：“你不敢最好，我也不過是想快些破案罷了，只是我有一種預，那孩子只怕兇多吉了。”

因夜深，便等明日再提審王甯安。阿弦往回的時候，已是子時過半。

玄影一早就在府衙門口的石獅子底下趴守著，見面，才神抖擻地跳起來迎接。

一人一狗往回而行，不多時，將過一條窄巷的時候，玄影忽然呲牙，扭頭沖著巷子里吠了一聲。

阿弦瞥見，不由加快腳步，想要急離開這里，然而才走出四五步，卻復停了下來。

垂首站在原地，半晌，忽然下定決心一樣，緩緩抬手，上原本被蒙住的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