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夜審連翹后，阿弦跟袁恕己兩人說過的，次日再審王甯安，形果然如同所料。

這日早上，袁恕己晨起，理了兩份公務，忽地外間來人報說，本地的幾位士紳，在門上投了名刺，說是因新刺史到任，故而前來謁見。

袁恕己并不喜歡應酬，何況正是有事，故而只人收了名刺，說公務纏，改日再同各位父老相見。

才命人去辭，吳進來，在袁恕己耳畔低語兩句，道：“方才我在外頭，門上有人無意中說起，原來今日來的這些人，并不僅僅是為了給大人接風洗塵而已，他們都是那王甯安的舊相識，只怕是聽了風聲，過來說的。”m.166xs.cc

袁恕己心中一，將收上來的名刺統看了遍。

日上三竿，人帶了王甯安來問話。原本有了連翹的供認，確認小麗花乃是自盡，何況所有證據都是連翹偽造，王甯安的嫌疑便洗了，但是其中偏又牽連著小典一節，仍是疑云重重，倒要審個明白，而如今的癥結，自然都在王甯安上。

然而也正如兩人所料，王先生又豈是等閑之人，此人心狡詐，這數日在獄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形盤算的清楚明白，何況他又連年在桐縣常住，不是土著，勝似土著。那些獄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有的人所托，便也把外頭審案的形暗中通風報信，于是越發便宜了。

袁恕己詢問王甯安，暫時并不提連翹承認等詳細，只問他小麗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認，袁恕己道：“那日，小麗花是見過你之后才死的，加上之前所說你跟爭執是真，可見之死無論如何跟你的不了干系，本敬你是個文士，在本地名亦佳，才不肯刑，你不要冥頑不靈，不識抬舉！”

王甯安聽了這番話，方長嘆一聲，道：“并不是小人不識抬舉，只不過此事委實有些難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小人長戚戚，你未做虧心事，又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的？”

王甯安嘆道：“大人教誨的是，如此，我便只說了就是。”他略停頓了一下，道：“實不瞞大人，小麗花的死，只怕真的被大人說中了，的確跟我的干系最大。”

他忽然說出這種話，倒是讓袁恕己有些猜不了。

王甯安道：“大人這數日想必已經審問過了連翹，也將小麗花的形查明詳細了，其實，小麗花是個可憐之人，年被買千紅樓，心中卻惦記家中弟，那孩子名喚小典，是個很聰明伶俐的，當我跟小麗花認識之后，蒙托付信任，我多去家中照料，小人雖是個草芥，卻也并不是無心無的，便答應了。”

袁恕己見他果然吐實，心中越發詫異，卻也約猜到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且只靜聽他接下來說什麼。

果然，王甯安道：“誰知道，小人去了小麗花所尋的他們母子住，卻聽說兩人早就搬離了，小人回去一說，十分傷心，哭告不已，讓我幫忙找尋。我礙不過哭訴，找來找去，終于尋到線索，原來那母子倆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鄉下，我心想索幫人幫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終于打聽到他們落腳的那個村落，誰知，這村子在年前被一幫流寇洗劫，那母子已雙雙罹難。”

袁恕己聽到“罹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王甯安拭淚，道：“我本將此告訴小麗花，又怕經不住，所以思前想后，決定瞞，只說那兩母子無礙，果然十分喜歡……案發那日，小麗花不知為何，竟質問我小典是不是還活著等話，且執意要去見小典，我見傷心絕，問又急，知道瞞不住，無奈之下，就把他們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話說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卻忍不住突突跳。王甯安言辭縝，神真摯，人難辨真假。

若不是連翹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藥師菩薩廟見過小典，只怕袁恕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信了他這番說辭，怪不得這許多年來小麗花被他玩弄于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這麼說，那兩母子早已經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經在城發現過小典，難道你不知此？”

王甯安干了淚：“大人只怕是從連翹口中聽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說了，連翹因嫉恨我跟小麗花親近，妒火中燒，竟無所不用其極，不知從哪里聽說小典之事，只怕故意造出來，挑撥我們兩人的關系，小麗花果然上當……”

袁恕己道：“好，如果連翹是故意挑撥，那麼，如何還有別的人也看見過小典？”

王甯安皺眉，忽然道：“別的人？不知是誰？當年我追查得知，他們母子的確已經被殺，難道是僥幸同名之人？或者……當年小典死里逃生，而眾人不知？”他念了這兩句，忽殷急懇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還在人世，還請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還好好地活著，那小麗花在天之靈……或許也可得一二安。”

袁恕己問不出端倪，王甯安話中又無破綻，若他所說是真，小麗花又是死于自戕，那麼真相應該是小麗花無法承母親跟弟早就亡的事實，選擇了自殺。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門口，下臺階之時，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掃了一眼底下那巋然不的石獅子，從這個角度看來，石獅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腳下，他又抬起頭來，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刺目的讓他不由瞇起了雙眼，但這卻并未讓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舉手撣了撣袖上的塵。

正閑散地要下臺階，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見府衙對面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著一個人。

目相對，阿弦橫穿長街，來到王甯安前：“恭喜王先生獄。”

王甯安笑笑：“這不是十八弟麼？多謝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兩句要的話要同先生說，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著縣衙里不起眼的小捕快，約覺著對方上似有種令他忌諱的東西，然而……又怕什麼呢？連新任刺史大人都無可奈何，這人難道會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館，臨街的窗戶，王甯安跟阿弦對面坐了，王甯安笑問：“不知道有什麼要的話？”

兩只微䁖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年，雖著公服，掩不住尚未長的纖瘦段，臉容也甚是清靈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礙事，只怕會是個資質極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對方污濁的目，道：“我是人之托，給先生帶話的。”

王甯安道：“什麼人？”

阿弦道：“小麗花。”

王甯安臉上的笑僵了僵，旋即問道：“哦？”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年，聯想到上的那些傳言……不過，那都是昔日陳基在的時候故意弄出來的罷了，迷人心聳人聽聞的手段而已，無非是便于給這孩子在縣衙里謀個職位。

總不會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罷，這世間若真有鬼神，還容他無驚無險地直到現在？

只是忽然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麗花說，很后悔。”

王甯安疑：“后悔什麼？”

阿弦道：“后悔自尋短見。”

王甯安嘆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說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說了小麗花是自殺？”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并沒有說，只不過我已經猜到了罷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還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麗花自殺之前，就已經料到會走這一步？”

王甯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敗，你怕小麗花糾纏不休，故意用家中之人早就死的話來刺激，你知道對小麗花而言，家人就是的一切，所有的希，你毫不留地將這希扼殺，就是想送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結上下了：“瞎說，你……是無端臆測。”忽然心里有些異樣，方才他在府衙里招認的時候，阿弦并未在場，如何會知道他對小麗花說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并不驚惱，只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該是什麼表：“你、你說什麼？”

阿弦道：“小麗花一直都在跟著你，看見了小典的遭遇，看見了你對的弟弟做的那些禽不如的事，這讓比死還難，后悔選擇了自殺，更加想要你付出代價。可惜，這道理死后才明白。”

因小麗花已經起了疑心，王甯安怕糾纏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牽扯出去，他向來知道小麗花的，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態，說他們母子其實早就亡故。

他說自己只是不忍小麗花傷心，故而一直都瞞著不說。小麗花本就傷心迷，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撥，瀕臨絕，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選擇自殺來一了百了。

王甯安聽完了阿弦所說，臉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會說笑。”

阿弦道：“你伙同什麼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里？”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說小麗花告訴了你這一切，如何沒說小典的生死？”

他盯著阿弦，低聲道：“當初陳基在的時候，還可照應著，如今你邊沒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調行事，又何必給自己攬禍呢？如果你真的有證據，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遞送……”

阿弦不等他說完：“說到證據，昨天，小麗花告訴我一件事，說先生有個癖好。”

王甯安皺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后……”舉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

王甯安一眼看見，陡然變，急跳起來，把冊子搶了過去。

阿弦并不攔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認得這是何，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寫得栩栩如生，讓人如臨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著那冊子，用力撕碎。

他口起伏，俯看向阿弦：“我還是那句話，你沒有證據，難道……我自寫些荒誕不羈的話本，還能有人當作呈堂證供不？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溫恭的面目，才轉出猙獰之，雙眼禿鷲似的盯著阿弦。

阿弦笑笑：“話本當然當不了呈堂證供，府當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著角嘲弄的笑，卻無法安心：“難道……那個死人會掀出風浪？”

阿弦搖頭：“死人不能，但活著的還是可以的，”停頓，“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惡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將他的所作所為記錄的如此彩絕倫，不知將會如何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當事人卻自然知道真偽輕重。

王甯安目發直：“你……”耳畔卻忽地聽見一陣陣鼓噪的聲響，隔著窗扇傳來。

阿弦緩緩地將窗扇打開，卻見外面街市，是許多小乞兒跑來跑去，手中揚著一疊疊白紙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離奇古怪，真實可靠，大家快來看啊。”

王甯安駭然如鬼，渾僵。

忽又有幾個青年興沖沖在酒館門口出現，其中一人拿著那張紙，大聲念道：“黃老卻覺今番的孩子年紀太大，不似前一個弱可，哭起來亦別有……孫翁說‘不然不然，年者不易長久’……”

“嘩啦啦”一通響，眾人齊齊看去，卻是王甯安往后，絆倒一張桌子，他面如死灰，掙扎著想要爬起。

酒館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王甯安拼盡力氣起，沖出門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發現了他，鄙夷震驚的目，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熱刺目，王甯安踉蹌逃，但天羅地網，何可遁。

阿弦看著窗外那已至絕路的影：“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認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參與惡行的豪紳們，得到消息自然不會放過王甯安，只怕會立即派人來料理了他。如今能護著王甯安的，反而只有府衙，只有袁恕己。

隔窗相，王甯安滿面恐懼，無法做聲。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發，阿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淡淡道：“小麗花看不到你的下場是不會離開的，幸好，我相信這不會耽擱太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