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金剛經·第三十二品應化非真分》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異，才二月里，天氣就忽冷忽熱，變個不停。福壽宮里老太妃生不住，終于薨了。幾日后，皇后又臥病在床，太醫們天天會診，總不見起。外命婦一起陳說，太后便請了國欽寺的慧明禪師來講經祈福。

初七，六宮里才發了春裝，宮人們口中不說，私下，卻是絞盡腦的想著，如何在青灰上小針線，既不違宮制，又能顯出俏。

魚躍龍門，是宮中子的夢想，所有的黛眉淺畫，寶髻千變，都不過是為了那九五至尊，為了那閑暇時的驚鴻一瞥，偶然驚艷，甚至是，一時青睞。

漢時的未央神話，是宮中子心中，最華的夢。

白天日頭暖融，卻不料，到了晚上，天暝迷，竟下起雨來。春寒隨著雨，一陣陣倒上來，到了子時，轟隆隆一聲，竟打起雷來！

蓉兒一把拿起巾，了聲好燙，一邊又給晨額頭敷了一條冷的。瞥了眼白萍彩兒們，見們仍是蜷在被窩中，不由心中發恨。

把巾一甩，狠狠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聲響，白萍‘哼“了一聲，轉睡了過去，彩兒終于繃不住，爬起來，遲疑問道：“晨好些了嗎？”

蓉兒看著，想發怒，又忍住了：“額頭越發燙了，本來子就虛，捱了那一頓打，又逢上這天氣……”

想起剛宮時，晨那小小的，膽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棒齊下，一團的弱小影。

“要怪，就怪我們生的不好……要是爹媽給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階的，有頭有臉的，也不會輕易捱打！”彩兒不甘的嘀咕著，想起娘娘們的宮，那金尊玉貴，那盛氣凌人的樣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們四個都是云慶宮中的使宮，因為出微賤，又沒有使銀子，就被派到雜役班，什麼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塵，都是們的活計，白日里辛苦奔忙，晚上也是四人大通鋪。

其他宮都被小太監們尊稱一聲“姑娘”或是“姑姑”，們這些人，卻是誰也不會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氣不順了，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拿們出氣。

蓉兒一聲驚，打斷了彩兒的苦怨：“不好了，晨開始發冷了……冷的象塊冰！”

彩兒不及答話，鋪上的白萍翻坐起：“半夜三更的吵什麼啊，還不人睡了！”

“你真沒良心，晨還不是為了替你的班，才會把漆灑到娘娘上。”

“那是自己笨手笨腳！人死了沒，還沒死就快善人堂來抬人，死在這里，還怎麼住人！”

“你！”蓉兒氣不過，沖過去就要撕扯，卻聽見彩兒大：“你們快來……晨、，沒氣了！！”

蓉兒三步疾奔回東鋪角，手一探，頹然坐倒。

看著這僵直，瘦弱的軀，看著那青白的小臉，那蹙著眉，閉著眼，好象仍在忍痛的表，哽咽著哭不出來。

這一條命，何其微賤！

起，抱住晨，終于哭出聲。

哭著，想起家中的娘親和小妹，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訴之哭聲。

彩兒躊躇著，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拿了把傘，跑了出去。

迎面便是雨水，打了個寒戰，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為著屋凄涼的哭聲。

屋，沒有人再說話，蓉兒啜泣著，白萍兩眼天。

半個時辰后，彩兒才回來，聲音帶著哭腔：“善人堂的不肯來，說是大雨天……就讓尸在屋里……”

善人堂是宮中有善心的大太監和們設的，有些無親無靠的宮人死去，他們會拉出去埋了，現在連他們都不肯來。三人立刻明白，自己要伴著尸一夜了。

蓉兒悲從中來，又哭了起來，彩兒哆嗦著：“我聽說，下雨天，容易鬧尸變……”

的聲音帶著恐懼，隨著雷聲轟隆劈下，分外寒。

白萍打了個寒戰，皺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軀，嫌惡的挪了挪鋪蓋，說道：“胡說八——”

尖酸的話語戛然而止，死死盯著尸，突然，出一陣慘烈的尖——

白亮的雷電，瞬間照耀整間屋子，雨聲嘩嘩，鋪上那尸，靜靜的，睜開了雙眼。

目森然，神流轉，令人不敢平視，雙眸轉著，打量著四周簡陋的環境，以及，驚愕害怕的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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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電轟鳴，震得乾清宮燈燭閃爍。左側有一只云窯瓷爐，呈大禹治水狀，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執黑子，意甚躊躇。

他看著雷雨加，也就不愿去睡，譴人去留下給太后講經的慧明禪師，一起在乾清宮中對弈。

手談之道，澹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幾日才就一局，他兩人下到中夜，也不過局面過半。

白子大龍已氣候，有騰云破空之勢，黑子卻無所作為，散的不氣候。

局勢甚危，皇帝卻漫不在意，端過茶碗一試，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卻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關鍵一子。

“哦，朕要輸了。”皇帝仍是平和，輕松笑道：“禪師果然好棋藝。”

看著他溫和平正的意態，慧明心下暗忖道，一直傳說這位萬歲溫厚，寬正怒，果不其然。

“可惜，禪師的眼界，未免太淺了些。”皇帝的聲音，在雷聲中，竟是是別樣的廖淡，和危險。

慧明愕然抬頭，看皇帝眼里。

在那溫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達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測，無窮的深淵仿佛要擇人而噬。

鐺的一聲，慧明手中棋子落地。

皇帝出手，那五指修長，然而堅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間，那散的各立刻互為奧援，相為呼應。

棋勢已，大龍頓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過呼應五步，而朕，從不計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后的水到渠。”

慧明被那一眼已是驚的慌，逢此大敗，只能唯唯。

皇帝止住侍，親自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后宮中的佛像還妥當吧？”

“此乃觀世音菩薩，遍以七分金——”

皇帝揮手打斷了他的介紹：“禪師認為臨時抱佛腳有用嗎？”

這很是誅心險刻的話，讓慧明戰栗不已，他約知道，自己墜了一張大網。

皇帝笑得灑：“太后從你那請了一尊佛像，而道門的玉虛道長，卻即將為護國真人。”

慧明又驚又怒：“太后……”

皇帝爽朗地大笑：“難得有今日的興致。棋局已畢，禪師請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決心，必恭必敬的，跪下，行禮：“謹遵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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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使奴婢們來到食廳，領取自己的的一份早膳，至于高階宮們，則要服侍完主子后，由自己的小丫頭代為領取，有些有頭臉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廚房。

宮中階級森嚴，一層一層，越到上頭，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兒仍是余悸未消，遠遠的避開著晨，只有蓉兒憐的端來粥和饅頭，又變戲法樣的拿出一個紙包，里面是圓胖可的煮蛋。

“快吃吧，讓你休息你不聽，待會要暈了過去可怎麼好。”蓉兒象個大姐姐似的，嗔怪數落著。眼里卻滿是喜悅。昨晚晨一時背過氣去，還以為已經沒了，沒曾想，一個雷頭轟下，居然又睜開了眼，今早居然還能起了！

狠狠的剜了眼白萍彩兒，暗罵道，兩個死丫頭，紅口白牙的說什麼尸變！

晨靜靜的看著，忽然笑了：“蓉姐，你對我真好！”

相貌只是清秀，這一笑，卻是明麗異常，眼波神間，竟有一種高貴凜然之氣。

蓉兒看呆了，半晌才回神來，卻見晨已經低下頭去，吃了起來。

吃的很快，卻毫不見魯，一會就風卷殘云的，把粥喝了，饅頭吃了，然后才是蛋。

蓉兒咂舌于的好胃口，又想起幾日沒進水米，不由急道：“你慢點吃，幾日沒進食，如今這麼胡吃，還了得嗎？”

晨沉靜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湯，才吃的其他。”繼續香甜的吃著，幾乎把臉埋進碗里：“好，我真的很久沒吃了。”

沒有人聽到，心中那聲嘆息——

是的，很久沒吃了。

二十六年了。